徐嘉太清楚陈彻了。
比如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泰半都在他醉后上演,清醒了,他就能叫所有蛊惑人心的泡沫幻灭。
狼来了的故事。她着过几回道儿,被他吃得死死,每次都是登高跌重的下场,这回反倒蛮清醒。
只是不想牵累容骞然,于是匆忙一抓包,快当挪下了车。
容骞然见状高声挽留,“嘉嘉,你真下车啊?要不我给你送前面公交站牌?”
“算了算了,你喝酒了的确不能开车的,”徐嘉立身车外,忧心地看向他,“你也别开了罢,把车就近放下,打个的回去。明天酒醒了再来取。”
手在方向盘上摩挲几番,容骞然勉强屈就的形容,目光抛至这里,似看她又非看她。
说实在的,他恨不得将车外那人剐了。他们眼科有个同门,耳目长得很,一早便知陈院长的儿子回来了,还见天杵医院里阴灵不散。
消息传三过四地,他也获悉了,出于下意识的算计或对徐嘉的索取欲,他并未将此知会她。
也对,容骞然眼下才痛定思痛,自己真是白目至极,他都得知了,徐嘉怎可能晚过他?
“我没事,知道从哪条小道拐回去,巷子里总不会有交警蹲点。”他同徐嘉说,不时拿冷色眸光刮向陈彻,“你确定不跟我一道走?大晚上的,你姑娘家地沾了酒,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
徐嘉双唇开阖几下,正待作答,身后人抢白,“她不是一个人。”
听他的嗓音在耳畔,男声中特有的磁性,浸了些许酣态,像伸长触须绞住她每根神经末梢。
徐嘉想这人何时挨她这样近了,心头骤然似暴雨击打的伞盖,砰砰得厉害。
容骞然笑笑,忽一脸伪善地敲打陈彻,“我瞧着陈先生怕不是比我醉吧?你难不成能开车?”
陈彻涣散懒怠的目光巡睃过他,竟是一笑置之,并未觉得面子挂不住。他一扬手掷上车门,再话道:“A6后排舒适度真真挺low的,跑烂路能给人颠晕过去。你买来载小姑娘的话,当初怎地不考虑这点?一会打算走巷子是吧?那一路乌七八糟的石板砖,你仔细别吐车上。”
“……谁说我买来载小姑娘的?”
“那你戳这儿不走作甚?后排少个女的发动不了啊?合计这车是公的在发情呢。”
容骞然语塞,咬牙切齿片刻,再和徐嘉话别一番,掰动档把绝尘而去。
车身如梭般驰离,在徐嘉跟前轧起一撂积雨。她本能后撤半步,恰逢陈彻深呼吸,滚热的醉息全拂在她后颈。
黏腻夜风匀不开密密的酒意。
“你究竟喝了几杯?”徐嘉回眸,蹙眉发难。
“我不管喝几杯你也不能坐他的车啊,一码归一码,酒驾能开车?你出门忘带脑子了,见着车就往里钻?”
徐嘉冤极,反射性冲口而出,“好意思倒打一耙嘛?酒后驾驶你又不是没干过,之前跨年……”
陈彻原本在半阖双目缓酒劲,闻声倏尔豁眼,盯牢她等下文,“跨年怎么了?”
她说不下去了,耳廓和颈脖闹得通红。
尽管记忆不受控地脱了缰。
一六年跨年,满城车河,空际里烟花齐绽。喝了酒的人驱车跨城而来……她记得那枚戒指,电台里含混的《大城小事》,以及被他揉在车里颠沛的感官,那些潮润和一抽一离的节律。
他在她耳边纵情的声气,竟比吻合处的动静更臊人。
陈彻这个人,先不谈和她是否两心契合,但躯体上跟她似锁钥配对,总能精准凌驾她所有的情绪。
行那种事时,神色永远温情且专注。徐嘉偶尔会觉得,两个人要是脱离了那层关系就变得陌生的话,还不如不在感情上动真格。
对此再无赘言,她急急扯开话茬,“你是来和刘老师吃饭的?”
陈彻轻抬眼睑,“聪明,这都给你猜出来了。没错我是请他在这儿喝酒,估摸着你们肾内的器械以后就归我代理了。”
“这么快?”徐嘉微愕,“那岂不是管你三年无忧了?”
“也不一定,五成把握罢了。现在只是跟他谈拢而已,回头省立领导层不批我也没辙,单子还是得黄。”
她见他衣冠楚楚状,然而眉眼间悉数是浓云,不免生疑道:“你一定要死磕这条道,准备当长远生计了?我看郭一鸣把公司打点得挺好,你就没想过要回去嘛?”
陈彻单手抄兜,正了正色,“其实我认为……郭一鸣不一定希望我回去。推己及人地想想,公司交给他时尚且是个小作坊,只是稍有名气,三年一过,在他的料理下扶摇直上。这些成果都不是我的,他已经不是在替我打工,而是把公司当心血钻营的。况且……团队里民心所向的主心骨,是他。”
“换做你你怎么想?江山是你稳固的,中道有人跑来截胡,你会甘心让贤?明面上继续哥俩好,私下势必要结怨的吧。我也不想昧良心,他是个老实人。”
话音一落,徐嘉失神,心里头不无遗憾。
陈彻会意她的神伤,浮唇一笑,“我没所谓来着,何况这阵子我需要急钱。不论搞销售还是接单制作PV,都是一个‘等’字为上,单子成交才有进账,不成交就紧着人家耗呗。陈健民再没名堂,给我留了条黄砖路,我能踩着它把握不少医药人脉,不妨想想,卖器械比做视频更来钱。”
言毕,他方觉姑娘双目滢滢地,一直在瞅他。
“我脸上有什么吸铁石?吸得你眼睛挪不开了。”
徐嘉难堪地挽尊,“才没,我是看你一脸财迷相,市侩心。”
陈彻听清她的开罪,不恼反笑,突然拿出手机借题发挥道:“不是财迷或市侩,是我现在真的一穷二白。连个正经八百的落脚点都无,这几天寄宿在不等式,都觉得浑身不自在。生怕叨扰了人家,他们特忙的时候,我还得跑出来开房住。”
夜风里,灼灼的温度。
徐嘉眼瞧他垂首,发丝覆额,眉睫于屏幕的亮光里扑簌。她移开视线去着眼花坛里的草木,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多闻草木少识人。
草木无情,便不会往你心里填塞怨憎会。
下一秒,她听到呼唤,偏头间他已将手机亮到她眼前。那上面是图文并茂的房源信息,醒目的几个关键词:安康路,两室一厅一卫,精装修,提包入住。
徐嘉一懵,“什么意思?”
那是陈彻托那位熟识的上海中介,凭大数据扫听到的房源,就在安康路西角的长陵小区,离省立不过七八分钟的步程。房东是对中年夫妇,需为就读高中的儿子陪读,亟待出赁闲置的旧房。
依配图来看,各方面配置蛮上乘。
电器家具一应俱全,连厨具都不必费心,你能想到的它都有。更关键的是,租金可以半年起交,押半年付半年。
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便宜事。
以上,陈彻详略笼统地讲给徐嘉听。
她听罢仍在状况外,掉线宕机许久,然后才问他,“……那天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陈彻投她一眼,“我听到的多了,我再是个臭男人,听力灵光得很。”
徐嘉怒目与他,“小偷!一天到晚窃听别人的私事。”
陈彻不以为然,磊落无比,“就事论事,我找房源和听到你的话毫不沾边。是我自己需要租房。”
说着,他面不改色,口吻和煦地反问,“你以为这房源是给你找的?”
徐嘉气得噎语。他此言不虚,她的确误会了,误会得不偏不颇,将好是他捅破的意思。
不上不下间,陈彻问她,“你找着入眼的房源没?想找一家又临近省立又价廉实惠的不轻巧吧?何况现在动不动就是整套出租的,想挑到满意单间,还得顾虑室友够不够格、安不安全。”
话完他从屏幕上捞起视线,和她空洞的目光交汇。
在该刹那,徐嘉倏尔咂摸出他话里有股钓鱼的意味,仿佛言辞都是钩,上头系着正中她下怀的饵。
不出三秒,陈彻就追问,顺带扬扬下颌,“还有,你钞票够吗?除了跟人合租也别无他法罢。”
“……”
讲道理,徐嘉有自己的算盘。
再比不过那些市井妇人的城府,她有时候也会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钱便做推磨鬼。假如今儿个非他陈彻而是旁的什么中介,拿这套房源招她,并且说还有别人眼巴巴等着租,她必然要先下手为强。
是陈彻的话,她就要观望一下了。
微风刮着他的白衬衫,同时也刮她举棋不定的心。
身后大厦前的巨幕电视倏然亮屏,实时转播今夏全国都瞩目的乐队选秀。
主持人挨次介绍前十强,清晰的吐词在上空铺展开,阵阵彩声砸下来,砸进马路上的车流。
“付星”二字,同时入了两人的耳。
徐嘉刻意凝神,想在陈彻面上捕获些什么。他仅仅恍神了须臾,再就来看她,醉眸也是缓缓才聚焦的。她问他,“老熟人啊你不该给点反应吗?”
陈彻微叹,倦色再明显不过,末了文绉绉回她,“闲话休提,书归正传。过了这村没这店了,你到底想不想租这套?”
徐嘉蓦地想起,容骞然当初问她的,你觉得陈彻是否爱你?
其实这问题不论搁在几时,于她都是为难且无解的。陈彻但凡给予丁点明确的态度,来助力她的笃定,都不至于如此。
可他偏偏闷着,她要如何呢?她哪怕会错意都是活该的。
所以这遭,她决定单刀直入,“跟你合租?”
陈彻意外她能如此了当,怔了怔,才“嗯”一声。
“你别老‘嗯’来‘嗯’去的啊,除了语气词不会肯定否定了?”徐嘉插刀,当即找补,“还有我把话挑明了,因为你比我有钱,所以假如真要合租,半年押金你先担三分之二。以后我慢慢还你。”
她一面说,一面有憋屈感忽从中来。
鼻腔里似有一根弦,越绷越紧,越讲越酸。
凭什么这买卖总是她上赶着?
大约是酒闹的,徐嘉情绪化地起了哭腔。
随后便在迷濛的视线里,望见陈彻面瘫地凝视她,半晌后找出一张纸,用指腹撑开包住她鼻尖。
“擤。”他命令。
“……”她窘迫,拍掉他的手,“我没鼻涕!”
这会儿适巧轮到付星的乐队登台,表演一首翻唱曲目的Acoustic(不插电)版。
徐嘉本能回眸仰首,看她怀抱吉他,被T恤牛仔衬得身形停匀。那歌是Bob Dylan的《You Belong To Me》,由她的嗓音烘出薄薄的悲怆感。
“唱给你的吧?”徐嘉背对陈彻编排他。
而后者倏地抬手包住她双耳,拧她回过头,望着她的眼神颇具深意,“兴许唱给你的呢,毕竟也就你们姑娘家的动辄哭鼻子,听到这种歌就会矫情地稀里哗啦。”
她尚未反驳,陈彻先发制人,“先说好啊,回头真要住进去,每周各打扫三次,规矩都定死,省得掰扯时拿眼泪卖乖。”
“……其实我还没答应。”
“你会答应的,”他收回的手落袋,“毕竟你也财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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