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有时可救近火。
晚归的路上,徐嘉和吕安安长途电话,征询闺蜜有关合租的见地。
吕安安近日也是一头两大,和丈夫盘算补套婚房。
婆家那头倒挺仁至义尽的,二老耳根软且好说话。瓶颈的是她母亲,老江湖铁算盘了,死活将底线卡死在一环的复式楼,矮于这个就没门。
“我妈说,一家女百家求哦,我心肝长这么大就没受过委屈,唯一的委屈就是裸嫁给你儿子。人借钱月累日积地还要算利息呢,你们家欠我女儿恁久的房,不该赔套大点的嘛?”吕安安首先诉起苦,“这几天吵得我耳膜都起茧了,某人也不痛快,和我冷战来着,晚上都在博士楼睡的。”
这一地的鸡零狗碎,俱实在同辈身上,和徐嘉自小在父母那里感受到的不同。
本质没差,但会使她有种,作为局外人从长辈的硝烟里摸爬过来,也终究轮到他们这代扛枪上阵的既视感。
随后吕安安又声讨了丈夫的种种失格行径,徐嘉不由胆寒,“一起住会这样糟心吗?”
“因人而异吧,想我们最初结婚,那小日子也是蜜里调油、闲云野鹤的,恨不得天天缝到一起。过长了都不行,后院迟早要起火。哎不过你这事儿和我相去甚远啊……”吕安安自嘲,
她是入了婚姻的城,而陈徐尚在城外呢,就算起火了也能多几口井抢救。
徐嘉:“……注意你的言辞,我仅仅是准备跟他合租而已。”
吕安安狐疑,“我信你就是闹了鬼了。敢不敢冲天起誓,你不是挂合租的羊头,卖着想和他重来的狗肉?”
巷子里有人推开偏门泼水,末了甩干脸盆,再度咣啷掷上门。
徐嘉也因为此话,心似门板被人推了下。她顿步提气,掷地有声地作答,“我敢!我才不想跟他复合,做个人罢,我不想旧伤复发了。”
“那你跟他合租个毛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想没点什么都难吧?何况你们还有前科,你是自信定力足够,还是认定他不可能对你有歹念?”
一针见血到徐嘉的是前者,但后者也内涵到她了。
再多羽翼和段数,谁都免不了在感情里栽跟头。
但是不破不立,她这三年都是在破,结果他一来,所有的道行终究九九归一了。她眼下全然的矛盾与停摆,无非是陈彻虽然更稳当些,
却给她更多的距离感了。
因为不言不语最空耗人的心志。
徐嘉应言,“不要乱说,我很市侩精刮的。宿舍收费高可条件推板得很,每天紧着往家跑,的确作践路费。研究生阶段没什么收入,我爸妈担子也重……我算过了,跟他合租的话每个月只消一千,押金他暂时多摊一部分。总之,是房源诱人!住得离医院近日常也能多睡会儿,否则长久这么下去我实在顶不住。”
听她一堆的巧言偏辞,吕安安只一个哂笑,“但愿你有这么敞亮。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懂不懂!”
“……拜托啊姑奶奶,我寻思当初你不是可劲说合我们嘛?现在又阴阳怪气起来了。这事换做你你怎么办?反正一时权宜,我不想坐失唾手可得的省钱妙方。跟谁过不去也不能和钱过不去……”
徐嘉读研后,办了三方通话套餐,因怕医院事出紧急,误了某个来电近乎误大事。
眼下她通话的手势,是将拇指腹紧挨屏幕的。
说到激动处无心掣动了它,也就接通了突袭的来电,等对面吕安安好半天没声,她才反应,拿下手机就见上头的号码变了。
……
巷中穿堂风过,吹了她一身月色。
手机挨回耳边,那头一阵毕静后,未语先笑,笑声极低,“坐在钱眼里了。”
徐嘉面上有窘色,心里有响鼓,“彼此彼此,不要五十步笑百步。”
“但话说回来,押金一万二我摊七成,相当于你欠我四千。哪家欠债的像你一样对债主颐指气使啊?”
她不言声,用鞋底碾住一块石子,滚来磨去,喉咙也似有石子一径坠到心底。
陈彻该是在把玩火机,末了正声问她,“你想好了吗?想好我们就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实景。”
这事儿怎么说?
犯不上“兹事体大”,也不至于“区区小事”。
可自他嘴里递出来吧,就好像轻巧得很,仿佛从盒里捻出根烟,合着“抽不抽”的蛊惑一道送与她。
这也无怪,众生相如此:
女的主动就是蝼蚁推墙;
男的主动就是蝴蝶扇扇翅膀,也能在大洋彼岸掀起骇浪。
徐嘉不甘心蚀本,于是说:“假如开火仓的话,食材费和燃气费你承担。”
对面噤默,随即回“嗯”。
“还有,物业费都是一年起交的,长陵小区我看也不怎么上档,都是市建前的老小区了,后头紧挨老城厢的。物业费估计不贵,所以……”
“所以我交。”
徐嘉稍顿,继而温吞地“嗯”了下。
随后那头切切窣窣地轻笑起来,大抵是他醉在兴头的缘故,嗓音里满是隔夜酒或事后烟的懒怠感,在阒静衖堂的烘托下,尤显拿人。
徐嘉当即劝自己醒神,然后疾步往巷口奔。
跑的时候,不觉耳根发痒,也辨不清是给夜南风挠的,还是别有他故。
“所以守财奴这是同意了?”
话音一落,徐嘉疾趋出巷口,豁然有光,远光灯仿佛洞穿她一般投来。她再度“嗯”一声,音量被车水马龙吞掉一半,但陈彻听清了。
“那么,存下我的号码。”
*
隔日徐嘉跟随张医生去102病区,陆教授也在场,一行人准备让宋父知悉孩子的手术计划。
不测变故前,医生的态度至关重要。
病患及其家属必会茫然无措,如堕烟海,这时候医生便有掌舵的责任。
这算是徐嘉悟出来的道理,尽管她离实践躬行还差一颗坚强的心脏,以及百分百的沉着镇定。
宋更生的病况不容乐观,由于体质过差,瓣膜上的病变近似于定.时.炸.弹。
何况他曾经错失过最佳的修复良机。
心脏在无法自愈的情况下不断耗竭,等于是说,眼睁睁堤坝上的蚁穴越豁越大,最终戕害他的生命。
故此陆教授建议,“我们研究出来两个方案。A方案是我们心内科单纯的介入治疗,也就是把支架放进去。血管太窄泵不动,好比家里水管堵了,我们想办法将它撑大。但这么做不利于小孩的发育,他毕竟还小,还在生长。那么B方案呢,就要动用心外的瓣膜修复术了。为什么我们更倾向于B?
因为它能从源头上补漏,算是以一驭万的计策罢。”
方才眼瞧这一拨状似精英的医生入里,宋父心里就犯咕啜了,都动用科室里的人中龙了,怕是要讹掉他不少钱。
他于是接口,“肯定B方案更贵吧?”
徐嘉旁观他一脸抠搜样,不由心生反感。今儿个若是她拿权的话,听见这样诛心的话九成九要怼回去。
册那!钞票能比儿子的命要紧?
陆教授则不然,面色始终平淡,也没同你来笑嘻嘻那套。意见不和是家常便饭,不必要置气,我们是医患关系,就事论事即可。
双手交握于身前,他一字不冒进地回答,“是,是要贵些。但这是明摆的道理,货优就会价高。你说我平时吃个早点,二十块和十五块的拉面,那里头的牛肉能一样多吗?”
宋父迟迟说:“那方方面面、林林总总地,我是不是要掏几十万?小伢前天晚上高烧送ICU,住一晚就斥掉七千了,我跟他妈一个月拼死拼活才挣这么多钱。不是说我不想治的……”
他忽而看向徐嘉,似想互动一记眼神,然后作晓之以理状,“普天之下,所有家长都把心向着儿女,对吧?那些没儿女心的都不配为人父母。我该借的都借了,网上那些众筹平台,我们也把求助信息传上去了。可是我们眼下焦灼的是什么呢?”
“是这个手术……会不会让我们人财两空?”
徐嘉略感沉重,挪开目光,没成想望见一位刚及宋父膝盖的小男孩,双目怯怯,五官和宋更生相若,简直一模子拓的。
她不觉冲他浅笑,后者畏生,全无反应。
陆教授应言,“所有手术,哪怕仅仅是切阑尾,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风险。你不要太悲观,换个角度想,选择做比不做多一条活路嘛。”
说着,他同样留意到那个男孩,狐疑地“嗯”了声,继而询问宋父,“你家不止一个啊?”
宋父仍囿在郁郁中,没吃心地点点头,再把小儿子拽到人前,教诲他,“再生,喊‘医生伯伯好’。”
此名一揭晓,众人面面相觑,顿时了悟。
宋父说,再生矮更生一岁,家里老辈欢喜小孩,才打定主意又养一个的。
其实,聪明人都不言而喻。
陆教授且笑,“俩孩子不好养吧?”
“可不呢,”宋父眉锁愁云,“我跟我老婆是开网店的,每天披星戴月地忙活,还要劳神带孩子。倒是有个制衣小作坊,但我们背了不少贷款,这小厂子动不了,一旦动,全家喝西北风去。”
陆教授听罢,笑意丝丝缕缕地敛回。他颔首,说那你再慎重想想,便将徐嘉一伙带离。
岂料下午两点刚过,几人再去102时,已经人走茶凉了。
百感交集间,徐嘉失神了片刻,大拇指反复在兜里揿按圆珠笔。陆教授见状拍拍她肩头,“这很正常,疾病是考量人性的最好权杖。”
她怅然,“前不久才见过一位病人放弃治疗,但是方式更加……壮烈决绝一些。两种都挺叫人唏嘘的,希望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太多人到手了却不愿握紧。”
陆教授睨她一眼,“因为这样的希望需要押注,需要代价。”
“其实人啊,主观下意识决定一切。第一眼相中的选项,后面无论如何都很难变更。不管我怎样对你洗脑,灌输利害关系,你的脑子已经在第一棵树上套死了。
宋更生他爸就是这样,早在他当年放弃给儿子做卵圆孔闭合,就一切既定了。我们没资格评判对与错,我们只能……不停止思考。”
他们一面走一面聊,廊道窗外是涓滴的雨声,里面是不曾停蹄的步音。
湿津津的梅雨季,平城洇泡在藕丝般的雨渍里,生活一样琐碎无奇。
下午徐嘉帮助陆教授整理病历,敲了两个钟头的键盘。
期间陈彻来信,问她是否有空一道看房,她视线在屏幕上逡巡几番,心下诡异,这遣词造句地,怎么跟要去相婚房似的?
她抓起一本杂志,信手扇风,驱尽颊边热烘气后,再铿锵答复他,
“我今天没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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