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陈彻都是如此回来的。
且第二回更甚。
人从玄关一路坍架到厕所,需得徐嘉搀扶才能起身。
他昏昏然松扯领带和顶扣,微敞领口透气,然后唿啦啦跪坐到马桶边,不住地倾呕残酒。那动静牵五挂四地,入了耳,仿佛锯齿撕咬耳膜。
徐嘉心绪如麻地看着他,所有体面都溃灭的样子。
酒杯一酌无,万事不可谈;握手一千不敌饮酒一杯。
中国的劝酒文化,就是这么胡天胡地。
她甚而能想象到,陈彻在酬酢里的狼狈。若是推三阻四,会被说没规矩;若是言听计从,会被一直海灌,哪怕喝死在桌上。
小喽啰在一群大拿前,不过是蝼蚁乃至草芥罢了。
看他这般难堪,徐嘉着实心梗,鼻腔似泡在陈醋里,却不见眼泪。
上前半蹲,把他紧攥的干净领带收进手里,垂首为他顺气,她职业惯性地问,“胃难受得厉害嘛,有没有不停在抽搐?四肢是不是没力得紧?如果是我马上带你去急诊。”
因为倘若符合,便是酒精中毒催生了低钾血症。
陈彻迟迟摇头,目眦尽裂的形容,反胃感牵引涕泪一并横溢。徐嘉刚要开口,他又再度呕吐。
这遭格外夸张,她局外人都觉着他是要把肠胆都剖出来,人全然匍匐于马桶沿,两边肩胛骨耸立,簌簌地寒噤。
急急扒拉他脑袋,她真的想哭近乎跺脚,整个陷入撕裂性的恐惧中,“陈彻,你说话!听得到我讲话吗?你给我看看脸。”
一阵骤雨终于奄息,陈彻呆滞半晌才抬头,上身在深喘,下.身囫囵席地而瘫。徐嘉就势扳他的脸朝向自己,检查面色与瞳孔,再奔去卧房取来听诊器,给他听心胸。
陈彻还有零散的意识,也能言语,只不过胃部一路到咽喉,都是火舌般的绞肉感。
他看见徐嘉忡忡的形容了,以及垂首间拂来的发尾,挨向他心区的手和听诊器胸件。
衬衣挺薄,金属的冷感直接切了肤。
那感觉很是微妙,不可名状。
胸件定格后,她就从惶惶然过渡成严肃貌,凝神侧耳细听。
末了有惊无恐道:“还好,心脏什么的没大碍。”
“放心,我不会有事……”陈彻喑哑的声线,“顶多是吐罢了,真不行催个吐,胃里干净就不难受了。”
徐嘉有些怒其不争,“你到底喝了多少?昨天今天都这样,明天也去喝嘛?还当个生意经了,不喝酒就没钱赚。”
“干这行不就这样?”他终于缓过来,扬手拧开水龙头,嘴巴凑上去接水,漱口后再吐掉,再三再四,末了补言,“这行的生意经就是,用酒笼络人心。”
陈彻背抵墙,头微垂,胳膊搭在膝盖上,颈沿冷汗一路坠往锁骨窝。徐嘉不觉扫去一眼,言语责难,“你还是收着点罢,回头真有什么事,这房子成了凶宅,我也脱不了干系。”
“……”他被噎得够呛。
不多时,陈彻手机作响,他翻出来接通。
徐嘉能听见里面满是声色犬马和杯盏的喧闹,她本能夺下手机,在他一脸错愕中应承那头,“不好意思,陈先生今天身体抱恙,再不能担酒了,赶明儿上门给你们道歉。领导们吃好喝好,我替他赔个不是。”
就此撂了电话,她仍在气头上。
陈彻目光聚在她面上,倏然不怒反笑,“完犊子了,回头人编排我捏造单身人设。”
“你就说我是你妹妹。”
“天上掉下来的。”
徐嘉冷颜不响,摘下听诊器起身而去。
陈彻跟后也缓缓爬起,盥洗恢复清爽后,慢腾腾踱到沙发上休憩。
他近日的□□乏术,全然事出有因。
自上海的医药公司总部迁至平城分支后,相当于环境、人事和代理终端统统复盘重来,有些现成的资源能够利用,其余都作废了。这倒无妨,他不是科班出身,原先在本部就仅仅是个入门级的“童子军”,转徙到这里,
换汤不换药的基层命。
由来陈彻便需要更为勉力,研究推销方案和起草代理协议,在各大医院奔走,约访有合作潜力的医生。这是朝外。
朝内,毕竟庙再小都不养吃空饷的闲人。公司处处是竞争,大多员工拖儿带女地,生计压力只多不少,都在明争暗斗。故此他也不甘落后,短期计划着,希望迎难冲到中上游。
一面喝水一面翻开笔电,陈彻将原委删繁就简地说给徐嘉。
她听后沉默不表态,站在灯下掠他一眼,抹身进卧房去了。
陈彻指腹顿在开机键上,不禁无奈且好笑。她置气像个锯了齿的葫芦,闷闷的,可你一旦试图豁开她嘴上的拉链,会发现里头藏的是炮仗,秋后算账,回怼你的话也半点不虚。
这样反好,到底比三四年前鲜活明快多了。
他搁下水杯,重新埋身文案里。
客室仅留一盏灯,立式工业风。灯柱和外罩一应漆磨砂黑,灯光是铂银质的冷色调,投在布艺沙发上,似泼了层薄薄凉水。
心理上有种降温效力,陈彻低烧的体温和灼灼的胃痛都有所缓和。
然而这种灯,并不给人入世感、归拢心。不比那种暖茶调的灯光,俗是俗了点,却能平添一日三餐的烟火气。
但他竟然察觉不出个中差异,也是诡异莫名得很。
没多久,陈彻细究文案时遭遇了瓶颈,反射性蹙眉托腮,面上冥思苦想貌,手去兜里求助烟和打火机。没成想刚用嘴衔住烟,火机就被一只手抢走。
他咬着烟半仰首,徐嘉不无愠怒的形容,怀捧笔电和厚沉的医学书籍,手端一只单耳杯。
抽掉他唇间的烟,杯子塞入他手中。
姑娘一言不发,从他双腿前的缝隙错身过,三两步到沙发另一端归坐。
陈彻后知后觉来看她,失笑发问,“这什么?”
视线尽头,徐嘉三下五除二支开笔电开机,另只手将书页翻得哗哗响。她没作声,他干脆低头,唇舌描摹性地啜了一口,才明白是蜂蜜水。
微温略甜,绕齿三匝回甘。
陈彻于是补呷两口,落杯时再问她打哪来的蜂蜜,“自己带的?每晚用来泡奶吗?”
徐嘉听清他话底的促狭,立时气鼓鼓转头,“我才不喝奶。蜂蜜是家居必备品好伐?解酒的!你爱喝不喝,惯得你,刚才就该吐死你。”
她眼下的别扭没能奏效,陈彻听罢笑意更甚。
瞧见他面上没所谓的坦然后,徐嘉气不打一处,对顾怜他蜂蜜水的行为,追悔莫及。
两厢俱在用余光交汇,触及后又抽回。
于徐嘉,是好想明晃晃跟他叫板,骂他些什么话,比如“不识好歹”;
于陈彻,是她越气他越来劲,甚至情愿她整个地炸毛,总好过平日那种恹恹的病态。
回归沉默后,二人各自进入工作状态。
约莫半小时过去,徐嘉从期刊内容里回神,一旁有阖上笔电、衣料和沙发摩挲的声音。
透过灯光冷雾般的笼罩,能看见陈彻一手抵胃一手覆眼,身子斜签在一隅假寐。领口的扣子仍开敞着,因他躺卧的姿势,犹抱琵琶地倾泻半片肤色。
饶是不情愿,徐嘉还是悄默声挨过去。
拿食指探鼻息,用气声企图唤醒他,再就,出声喊“陈彻”。
“又痛了?”她问。
闻言人把胳膊抬至额上,半掀眼睑会她的目光,略一“哼”了声,难辨否肯。
“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徐嘉心急之下,索性伸手去触他胃部,一并在心底自我安慰:此为医者本能。
到一处按压一次,连带着问他,“这儿疼嘛?”
陈彻始终模棱两可的回馈,终究激怒了她,扬言一句“我不管你了,自生自灭去罢”,就急急从沙发上下来。
岂料动作太急失了分寸,然后不偏不倚跌到他身上。后者像激素突然起效般地应急,捞住她的腰和腿,往沙发上面拢了拢。
手最终停泊在她腰后,半边身子欺压她,眉眼在她五官上。
徐嘉心想你这力气哪里是病号能有的,挣扎地跳脚,“你个骗子!唬我,利用同情心卖惨可耻!”
陈彻一副无辜貌,“你刚刚差点碰摔茶杯好吧?我卖什么惨了,醉酒、胃痛,这些都是真的。”
她不管,即刻要从他手下脱逃。
这人却箍得更紧些,随后面上浮起一层稍显违和的委屈颜色,热烫的醉息和鼻梁的驼峰,一并埋向她肩窝。
徐嘉穿短袖配睡裤的,上衣是不带滚边的圆领,浅浅一弧,不特为注意举止的话,轻易就会失了得体。好在她清瘦平胸,穿什么都逃不过麻袋感。
眼下,他发烫的体温片缕不沾地黏上来,简直要她发疯。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无异于封膛的炉火烧进心底。
“硌得慌……”还好意思了。
“做个人罢,你听你说的是人话嘛?我还嫌你烫人呢,跟烤红薯似的。”徐嘉推拒不奏效,干脆换了更舒适的姿势。
话音落完,欺住她的人不言声了。只有喷拂在皮肤上的热息,和不时点触她锁骨的鼻尖,能佐证这个人,还没死。
徐嘉不觉戚戚然,“陈彻,你真的挺烫的。不止三十七度了吧?”
屋里没有体温计或耳温枪,但直观判断,他九成九是在发烧。
闻言陈彻“嗯”了声,嗡嗡的。
声带共鸣了喉结,喉结共振她的皮肤。
徐嘉轻轻推他,“你起来,我去药房买体温计和退烧药。”
说着不容有它,旋即挪动身子要走。陈彻却是囫囵缝合或胶着在她身上,右手去向她口袋,抓出她先前忘记奉还的领带,三两下铐住她腕部,
尾端攥在他手里。
“……你这是干嘛?”
陈彻缓缓仰首,湿泞的,仿若噙着酒的视线投进她眼底,一言蔽之,“不太希望你走。”
徐嘉一怔,回应“为什么”。
“……我觉得你有点蠢。”
同这句泄了底的答案一道递来的,还有他冷不丁烙印上来的双唇,不过吻的是人中,蜻蜓点水而已。末了没走,他鼻唇仍滞留在那里,像是拢火的绒羽炙烤她的人中。
两道气息一温一热,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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