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你晚上才下班?”陈彻先开的口。
盥洗室旁的厕所门紧掩而窗洞开,暗色里的猎风,啸鸣声似鬼魄齐哭。
徐嘉本能寒战,沥掉手上的水渍,说今天事不多所以结束得早。
雨势很夸张,几乎要淹城的架势,平城某些低洼路段甚至内涝了。
方才她一手执伞一手拖箱,几分钟的步程恁走了半天,抑或说蹚过来的更恰当。
当然,徐嘉未曾想过劳驾谁来救济。
这样一条短短的风雨兼程,于她而言,见怪不怪。
从前中学或逢天气恶劣或逢父母反目,大学长短假或毕业搬行李,兼职奶茶店时装卸物料,不易捱的她都捱过了。
正视难题,勉力攻克。
不必急于菲薄怨艾,勿要继续困顿自己。
徐嘉学着这样做。
只是偶尔会想念丁瑜,那个无条件与她两心贴靠的人。
陈彻自文件里捞起神识,烟往缸皿中去,视线游至门口。
镜面反射的灯光笼在她身上,昏黄里微泛薄红,衬得目光湿漉,如同汲了两汪活水。月白色短袖,外罩一件纤质开衫,眼下都潮了一半。
“你可以打电话喊我去接你。”他说着撂下笔电起身。
徐嘉因他慢步靠近所以退后,挨到墙边说没必要,她自己应付得来。
话音刚落,一条干毛巾掉向湿发,白底蓝条纹。毛巾随手起落之际,在空气里抹下一弧木调男香。
究竟是谁的,自不待言。
陈彻劳神一下午的推销材料,精神仍然聚拢着,闻言有些反应延迟,施施然才回,“下回别这样了,淋雨对身体不好,姑娘家的更要注意。”
说话间他眼风从她落汤的外衣上扫过,徐嘉似有所感,耳缘和脸颊温热。
看得出来他挺忙碌,尽管他鲜少像这样埋在文山会海里,但是真当兢兢业业起来,倒也似模似样。
徐嘉接触过的异性不多,对他们的印象较为片面,要么如徐大为那样,要么就是整日白大褂听诊器的医生。
笼统来说,皆是正派老实人。
而医疗销售这个行当,她经由笪岚之口领略过,是遍地的边缘交易、酒为色媒和男盗女娼。如此想着,再去打量陈彻灯下清峻的侧脸,心绪难免怪味杂陈。
科里某位前辈趣言,
干什么别干医生,和什么结婚别和药代。
不无道理。
徐嘉拭干头发,正欲去洗毛巾。
驻足不动的陈彻忽而伸手来,不容置喙地接过去,又见她仍有几绺发尾在淋水,便连手带毛巾裹住它们,浅尝辄止、轻重有致。她垂首的时候,毛巾已经撤离。
三分钟有余,二人俱是无言。
屋外雷鸣吞雨,屋内湿风裹挟池里的流水声。徐嘉默视陈彻搓毛巾,看他手腕在水柱下穿引,不时又看镜面上,他低头间和煦舒泰的眉眼。
关水龙头时,陈彻轻淡抬了下眼睑,再垂回拧毛巾。
她心头一跌宕,知道自己的窥视大抵又给他捕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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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值八点,雨势更凶。
洒扫除尘后,徐嘉跽跪在衣橱前,把衣服分门别类规整好,寻常爱看的几本书码到床头柜,备用的几盒药和充电线一并搁进抽屉。
期间惊喜发现墙角的五斗橱,拖过来擦净积灰,将为数不多的化妆品和护肤品罗列上去。最后再铺整床具,丢了两只海豚玩偶在枕边。
一切停当,她如释重负。
不得不说,收纳真真是艺术。
徐嘉从姚兰那里领受到的,内在秩序才是不二法门。要整齐妥帖,要留有余地。因为第二点,她也养成了不囤货的习惯,用多少买多少,宁空勿满。
诚然,囤积舍曲林另当别论。
出了卧房望见陈彻恰巧步出浴室,穿宽松成套的格子睡衣,发尾仍在滴水。整一副居家闲适感,还知道进出浴室要调换拖鞋,干湿分离。
徐嘉才晓得,适才她在清理卧室,而他在清理自己。
嗯,尽管这样的想法略有废料之嫌。
两人隔空会目,陈彻问她晚上吃了没,说着半歪过头,拿毛巾毫无章法地搓头发。
徐嘉仰首望钟,再瞧回他面上,“现在都八点一刻了,我早在食堂吃过了的。”
他闻言不作声,把毛巾搭到颈上,拿起桌上腕表箍回手腕。
末了才败兴的形容瞥她,“你反问一句我吃没吃会死啊?”
“……会死。”徐嘉答。
陈彻呷进口的温水差点吐回去。
他落下水杯偏头,牢骚的神色与她,终究败下阵说:“我是真真没吃的,一下午水米不沾。”
徐嘉无甚表情,“厨房有调料没食材,外头雷雨交加,最好的省事之道,是多花几块跑腿费叫份外卖。”
陈彻眸光从她面上走马点水般掠开,忖了忖,倏尔将两边衣袖都卷上去,抹身折向厨房。
“你干嘛?”她本能冲口,是怕他添乱。
“起灶点火煮泡面。”
徐嘉闻声忙跟过去。
大灯被揿亮,如白昼驱退漫进厨房的阴暗。
自窗角能望见纤月仅仅是一钩白,空气中弥满大雨的潮腥气。雷声时而响过邻里琐碎的家常,时而反胜为败。
先一步进的人立在灶前,盘算几秒,忽向右半步,扬臂打开顶柜拿牛奶锅。
徐嘉避之不及,额头被他右臂碰了下,她平添懊恼,眉心一紧再一松,低声嗫嚅了句“讨厌”。陈彻胳膊一顿,低头大致会过意,于是左手绕过来,
到她太阳穴揉了揉。
“要不你对我胳膊还个手,把这一碗水端平?”陈彻认错的灵感,取材于小鬼头的脑袋磕到桌角,家长惯爱拍打桌角作为对孩子的哄慰。
徐嘉躲开,曲着眉说:“又不是太阳穴。”
“那是哪儿?高了还是低了?”
话音未完,窗外冥色的夜幕陡然豁开一道裂口,顷刻间一色煞白。
紧跟着平地炸起惊雷,响到振聋发聩的地步,轰鸣碾磨着人间。徐嘉未及捂耳朵,屋室里所有的光源都熄了,黑咕隆咚的,外头闪电依旧没消停。
她心里惊酲般的骇然。
闪电愈亮雷愈响,偶尔也不尽然。
总之这种恐惧是未知的,有赌注性质的。徐嘉好几回捂耳朵捂得铁紧,结果却是虚惊;反过来倒相反了。
陈彻突来揭开她的手,两边各换一只耳机,塞牢之前不忘挨她耳根说:“估摸着电闸跳了,我去看看,你要去吗?”
徐嘉死要面子地摇头,尽管心底正如热油乱沸。
陈彻觉着好笑,心想怕得要死还逞能。倒也没强求,将手机落她口袋里,直接与她错身过,亮开火机要出厨房。
未走几步,身后就有人影挨上来,且亦步亦趋地控制着距离。
他象征性快半拍,后者即刻应和;若是慢下来,她也跟后降拍。
直走到电闸盒旁,陈彻仰首瞄了眼,然后佯作未可知地回眸,“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双手外加耳机隔音的情况下,徐嘉起先没听清他的话,紧张地落一侧耳机,瞬间炸雷就响。
陈彻瞧见惶惶然的她被骇出一个机灵,恶劣地笑崩了。
她气极,“有什么好笑的!”
“看你像打地鼠里钻出洞又缩回去的地鼠。”
话完他抹身,踩上凳子去细究哪只器件是电闸。
陈彻以往不曾接触这些,往往家中跳闸了也不归他管。打从创业才开始亲手涉猎家电路线、通信光纤等等。
因此这遭,他三下五除二就找出了电闸。
他找得快,雨势亦收得快。
须臾间雷电和哗哗声奄息,习习阵风拂来。徐嘉闻得耳机中换了首歌,那钢琴前奏于她之熟稔,立时叫她鼻腔一酸。
而那头的陈彻横生一股作恶欲,分明立刻就能复电,他转念却将火机灭了。引得徐嘉反射性抬手找他,猫似的低吟了声,说陈彻你别吓我啊。
惊慌的缘故,她手腕是冰凉的,很快由他半圈住,两根指腹触及她脉搏鼓动之处。
某一瞬间,徐嘉竟是既想挣脱又不愿如此。
陈彻笑说:“吓你什么?变只鬼出来吃了你?”
声源依然在上方,嗓音是坠入她耳中的。
徐嘉微微窘迫地试问,“你没找着电闸嘛?雷已经停了,估计通电不会再跳了吧。”
“嗯差不多,我试试看。”陈彻温缓地应言,再就抬手去拨。
说归说,他还是延挨了几分钟。
在这空档里,徐嘉远远觑向阳台飘窗。
初霁后,夜色铺展开,风雨剃掉上面的杂质。星河耿耿,连光线污染都为之逊色。
歌曲正唱道:
A rush, a glance, a touch, a dance……
陈彻驳接好电闸,灯光复苏,他泊在她腕上的手也一并松离。从凳子上下来时,他抬首瞧她面上,沉迷歌声到出神的形容。
他于是问,随机到什么歌了?
徐嘉回神,陈彻伸手来够耳机线,只可惜他指腹触及的时候,《City of Stars》已然收梢了。
那句“You never shined so brightly”,唯她一人听到。
*
吃一堑长一智。
翌日徐嘉下班回家前,特为跑了趟生超储备粮草。
买得不多,三四样应季时蔬,八两猪肉和半斤月牙米,指望今晚小试牛刀,享受一下司炊之乐。
进了门陈彻并不在,她没怎么吃心,径自投奔厨房捣鼓了将近一个钟头,三道小炒方才成功杀青。然而他尚未回来。
起初不想带某人品尝的,后又觉这样做太过小家子气,于是布菜上桌后,她还是决定稍等他半小时,反正逾时不候,她也算尽仁尽智。
一刻钟后,徐嘉耐性已有见底的征兆。
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没法,找到手机给他去电,岂料刚拨通门外就有铃声造访。
徐嘉蹙眉起身应门,门刚开,外头的人似玉山将倾一般往里倒。
未等伸手去搀,陈彻便匆忙直奔厕所,她无措地紧跟过去,就见衬衫西裤都狼狈落拓的他,跪瘫在地上,呕了一马桶的残酒。
没错,呕了好半天也只见酒不见食物。
人也溃散了形容,血色全然分崩离析,额际和手背皆是暴凸的青筋。
徐嘉旋即蹲身,簌簌然扶住他肩头,反复捋抚后背为他顺气。
不多时,陈彻破碎的嗓音爆粗,
“艹他妈的,这群猪猡非把老子灌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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