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滔滔的平城夜,雾蒙蒙的鸦青色。空气里浮荡涩口的草腥气,电光幻影似纸上晕发的彩墨。
徐嘉执伞一径直奔安康路,拦一辆刚拨亮空车牌的出租打道回府。车厢内冷气强劲,驱散她从外头裹挟进来的闷热湿气,伞尖沥沥朝下滴水,不多时就被晾干。冷热交替叫她瞬时清醒三分,
也自省起方才情绪的冲动和戏剧化。
她一门心思扑在容骞然那句“你没他就不能活”的质问上,眼下抽离出来,才觉自己白目至极。
又或者扪心自问,到底是被他一针见血、戳到痛处了,否则哪至于劳驾恁大的反应?
徐嘉痛斥自己百分百的窝囊。
下车后她快当狂跑回家,唯恐稍有怠慢就会被雷劈到。来应门的徐大为见她周身狼狈和仓皇,脸上惊喜立时换成忧色,“出什么事了这么急三火四的,你们老板骂你了?”
“老爸你盼着我点好罢,回头看看你都不行嘛?”徐嘉甩干伞换鞋,觑见餐桌上粗枝大叶的三两小菜,和一碗只吃几口的白粥,不免心头堵得慌。
“您就吃这个啊?叫我怎么放心出去住的,要不我跟妈妈商量一下,还是搬回来罢。”无论如何,徐嘉当下说这句,纯粹是掏心掏肺话。
徐大为倒是一脸随遇而安状,坐回桌边捧起碗箸,还煞有其事地钳起一撮盐渍菜,企图买通她这菜味道真真不错,“你相信我,评估一道菜的原则不是皮相,是就着它吃清汤光水的粥,能不能让你开胃。”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断续的闷雷自上空滚碾而过,仿佛是直接从头顶磨过去的。
徐嘉微微惊惧貌,片刻后嗡声作答,“你还是不要这样了,估摸着妈妈也不知道你在家就这么潦草凑付。你又不是不会做菜的。下回再给我逮着,你就每餐跟我一道吃食堂去。”
讪笑着落筷,徐大为点头以示投降,随后在椅上抹身朝她,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嘉嘉,你晓得爸爸当初为什么给你起这名嘛?”
徐嘉摇头意会不知。
徐大为彻底离座起身,拿腔拿调道:“我当初在这个‘嘉’和站人旁的‘佳’之间纠结好久。柳宗元《小石潭记》有言,‘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而王羲之写‘快雪时晴,佳想安善’。讲道理两个字都有‘美好’的寓意,但我觉着前者多一层‘赞许’的意味,而且不至于太女气,所以才决定选它。”
“难怪你女儿情缘一直很浅,原来是因为名字不够女气。”徐嘉玩笑口吻。
几案上酽白的茶香缭过她眉心,徐大为细细咂摸她的话和神色,顿时心下了然。
“急吼吼跑家来,是情感受挫受委屈了吧?”
徐嘉吃惊他的料事如神,面上还是保持八风不动,嘴硬着回答没有,“我就是一个人待出租屋怕得很,赶紧跑来避避。等下雷停了我就回去。”
“真没有?”
“真没有,我对天……”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在雷暴天为一句诳语起誓。于是徐嘉旋即休了声。
徐大为但笑不语,抹回身投进粥菜里,半晌后开导她,“人活在世上,吃亏碰钉子都是常态。你无须在遇难时总对旁人粉饰太平,因为你说来说去,无非还是在安慰自己,毕竟你说这些又无法叫其他人相信你一定能捱过难关,对吧?且你越说,越代表你在耿耿于怀。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往前走就行,我问你只是出于本能的关心,实际上爸爸也帮不了你什么。”
“我跟你妈以前对你干涉过多,直接导致你在性格塑成的成长阶段,沾染了很多消极心理。所以现在我想通了,虽然不知道你妈想通没。总之你的路全靠你自己走,解开心锁的钥匙也只在你手上。”
他一大船的体己话,真心叫徐嘉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迄小至今,她已然适应乃至契合了和父母隔阂的相处模式,如此箴言她往往只能借书刊汲取,而徐大为今晚这遭,虽说突兀了些,但也着实直抵了人心。
不意外的则是,他自从重病,心态确实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仿佛一夜之间醍醐灌顶,堪破红尘,用姚兰的揶揄话,就是他能直接老僧入定了。
二人面对面相谈至雷雨渐歇,徐嘉是时候告辞了。
徐大为送行到玄关时,将兜里的两百递与她,“去买点水果,水果一定要每天吃,再忙都不能落掉。”
“不用,我自己有,你快把粥喝完,磨磨叽叽的都冷了。”
徐嘉光速回绝,阖上门冲下楼,眼底有浅泪打旋,眉睫落满雨霁后的潮气。
心口因父亲那一席谆谆肺腑言,类似当下云舒风静、时现月辉的夜空,一样的畅意开阔。
*
但这雨是真真孩儿气。
徐嘉甫一进长陵小区口,断线串珠似的雨又扑将下来,幸亏她及时撑开伞。
月轮惨淡,雨成烟地往下坠,单元楼左手这排店口摊头的营生倒是未受影响。在雨棚檐的应急灯光下,烟火气如常无恙。
徐嘉闻得那头有小鬼头惊呼“西瓜”,方才想到要去水果摊买些水果。
小区里门面不多,全都归拢到一处。几家炒货摊水果摊亦然,她开步过去时,直觉各家老板都绷紧了弦,一齐虎视眈眈朝她。
这时候往往看眼缘。
比方说她惯喜欢吃面苹果,看到最右那家摊前一叠苹果都有粉面口感的潜质,便当机立断走了过去。
那老板四十开外,热情好相与的模样,忙起身问她要什么,也给她王婆自夸起芒果香蕉西瓜尔尔。徐嘉原本心里定下的谱,给他这一撮哄,立马又乱了方寸,这也想买那也眼馋。
她收拢伞,俯身拍西瓜听响时,忽地脚边滚来一颗小石子。她没吃心抑或压根没察觉,手里的动作未被打搅。
不多时又滚来一颗,这遭远比适才那颗大,撞到单皮鞋面上,切肤的一记闷疼。
徐嘉悻悻然蹙眉仰首,到嘴边的光火怒骂,在瞧见雨棚外抄着兜的陈彻时,立时死了一半。
陈彻没撑伞,全然冒着淅淅密雨,额发被雨潮贴在面上,西装双肩染满濡气,迎视她的眼神深过外面湿津津的夜色。
徐嘉投他一眼又收回去,继续跟老板扯皮瓜熟否甜否的问题。
“不熟不甜你今晚就拿下来好不好?我倒赔你十个瓜!”
徐嘉不以为然,“你都不甜不熟了还赔我十个,那我回头再一个个送回来,你再陪我一百个嘛?”
老板未及应言,身后有人低声失笑。
那笑声隔空似绒羽挠上耳膜,徐嘉由这种诡异氛围闹得心烦,于是三下五除二择定了西瓜和苹果,拿出手机结账,打算速战速决。
手机堪堪要读取二维码,下方横生另一只手机,反应着实比她这只过了时的快上不少,刚靠上去就听“滴”的一声,随之是陈彻向老板确认的问句,“三十四块五对吧?”
老板拿蒲扇扑蚊,闻言点头称是。
陈彻付完账,伸手捞过徐嘉手中的袋子,抹身朝单元楼迈步。
“走罢?”眼见她不动,又回眸提醒。
徐嘉睨他一眼,张开伞亦步亦趋跟上去,很快伞就被他掠夺。
“我钥匙没带。”陈彻兀自说,兀自借伞之名挨她几寸。她一直的不言不语惹他侧眸,望见昏灯掠影都映入她眉间和耳缘,
那些细小绒毛之醒目,仿佛近在咫尺。
“今天那么夸张的雷,你怎么忍过来的?”
徐嘉心思翻覆,出神之际。身旁人猛可一声低沉问句砸向她额顶,她再醒觉,两人原来都走到门口了。
“你管我。”她轴里轴气应答。
四下通黑中瞧不见陈彻的形容,他将收拢的伞归到她掌心,随即正身拿钥匙开门。
等等……徐嘉闻得锁钥相撞的声音,当即光火地拿问他,“你又诓我,你不是带了钥匙嘛!”
陈彻开了门,朝她乜来一眼,不动声色先一步入里。姑娘气鼓鼓地换鞋,掷上门打算秋后算账。
才开几秒不过的吸顶灯霎时被揿灭,歪靠墙立的人突地抹身捧住她的脸,抵上门板,鼻唇间的气息一道袭来。但又虚晃一枪,在一毫厘的距离外止步。
徐嘉囫囵呆滞住,黑暗中会上他双眼,期期艾艾地问他究竟作甚。
陈彻又挨近半厘,完全压迫濒危的距离,末了掐头去尾地说:“我要是按以前的条件来讲,人民广场那些等着为女儿相亲的大妈大爷,都得八抬大轿抢我回家。但是我现在不是了,可能就没什么人稀得我。”
他轻缓的话语被窗外潺潺雨声搅碎,徐嘉好半天才会过意,“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为我今早的行径道歉。”
“……不接受。”
话完徐嘉即刻偏开头,却几乎同时被陈彻扳正回去。
他不紧不慢地拿视线描摹她所有眉眼,倏尔问,“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徐嘉意气地应言,“我想你闭嘴。”
陈彻全然不恼她话里的辛辣气,没所谓地自说自话道:“你肯定不想我闭嘴,这跟你上回数落我的逻辑相悖。你无非想听我说……”
刻意的停顿叫徐嘉心头砰砰然,忙口是心非“我什么都不想听”。
话未完,陈彻望进她眸底,正色且正声说:“嘉嘉,我现在没人稀得了。”
莫名一句委屈卖乖意味的话,像拨片弹动徐嘉的心弦,她不住地悸动,又似轻飘飘地接履云端。
她没好气地冷冷“嗯”一声,问然后呢?
下一秒陈彻就吻上来,攻占那最后的半厘,吃掉她所有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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