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明法熏陶了一夜,就连梦里都是老先生讲《论语》《管子》,等刘辩转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脑袋尖了。
他整个人都蒙在被褥里,被毛糊了一脸。
“唔。”
鼻尖像被堵塞了一样难受,轻哼一声,他一把揪住了作乱的活物。
白貂吱一声扑进人怀里,刘辩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董月娥抱着阿九站在他的榻边,白貂不安分的尾巴晃来晃去,打着卷儿。
“阿九,过来。”他咬牙切齿唤了一声,那小活物一头扎进董月娥怀里,只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
[见色忘义!]
起得迟,身子也懒散,刘辩洗漱过后就在园子里溜达了一圈,回想着明法律规,争取独自做好墨义。他以前读过四书五经,但也只是照着读过而已,学到的东西不过寥寥,至如今,仅剩的丁点墨水估计也都还给太傅了。
董月娥逗了一上午白貂,不见疲累。
中午仍旧是昨日的菜式,不过换了两三样,刘辩面不改色地翻出薄册子,边看边吃。
黄门悄悄抬首,一瞅那薄册子封面,瞪圆了眼垂首面面相觑。
虽说蔡侯纸还很金贵,但皇宫里使用率还是颇高的,尤其是先帝在时,最喜欢用纸印画册。就是不知,当今天子是从哪儿寻来的。
董月娥自然也看到了那斗大的三个字,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心底还是狠狠记了一笔。
黄门间没有秘密可言,况且李成还是永乐宫侍人暗中的头头,初听闻此事,心中又欣慰又复杂。等到午后,他来侍奉刘辩换衣时,还是免不了叨叨了两句。
“陛下,那些东西还是看不得的。”
刘辩听得稀奇,“怎么看不得。”见他表情古怪,又补充道,“朕初看惊吓,但看着看着竟觉得有些意思,纵使最后寡淡了些,仍然值得百般回味啊。”
李成面色忽赤忽白,不知该如何作答,稍一细想,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忙道,“陛下,可不能觉得寡淡啊!”
刘辩诧异地看他直扑过来,钳住自己手臂,老泪纵横,脑中却不曾犹疑。
明法虽然清人耳目,晓之以理,但读多了确实觉得舌尖无趣。怪就怪在,一放下又吊起了心神,吃饭也得反复咀嚼。
-
之后,他们又去了西园。
吕布自知逃不过,所幸就没来。张辽一抱拳,正义凛然地领着刘辩去锻炼,独留下高顺一人,面红耳赤地应对董月娥。
“张副将不够意思啊。”
高顺看着就是个老实正经的,董月娥古灵精怪,歪理一大堆,他哪是她的对手。
然而,此话一出,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自先秦始,王公贵族都偏爱佩剑以显身份,冠礼也有加剑之礼,因而,张辽认为,比起枪戟,刘辩还是习剑为佳。
不过,无论学习哪样,首先都要打好下盘。
刘辩这几天吃食丰盛,脸颊也圆润了几分,顿感身体强健不少。张辽握着长戟从旁指导,他闻言双手成拳,下压到腹侧,继而跨步与肩并齐,重心下沉,稳当弓步。
可不到半个时辰,便憋的满脸通红,虚浮起来。他的姿势早就不知扭曲成什么样了,张辽刚还在看亲兵训练,一回首,就见他扭斜成虬枝的身躯,比刚入军中的毛头小兵们还滑稽。
长戟倒挽出花,他本想像以前训练士兵那样用戟棍敲打敲打,然而等戟棍送出去时,才想起来身旁的人是谁。
堪堪停住的戟棍劲风凌厉,刘辩直起身诧异地瞥了一眼,继而伸手助他稳住。不过张辽心中踌躇,只低垂着颈项,舞着长戟撇到身后,拱手行礼。
“末将失礼了。”
刘辩盯着他的发旋,慢慢收敛了神色。
他自然有很多话问他。
问他为何一去不复返,问他那夜并州军反叛的细枝末节……
很多很多的疑问萦绕在喉头,可是他不能先开口。他要等。等张辽完完全全敞开心怀,自愿告知。
“练剑免不了磕磕碰碰,”刘辩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面上显出平和的笑容,“朕恕汝无罪。”
张辽的眸子不再古井无波,紧握着长戟的手指紧而复松,内心挣扎不已。刘辩将他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底,深吸一口气重新扎下了马步。
秋日的晴天万里无云,等他又扎了半个时辰起身歇息的时候,突然一阵头昏目眩,拼命扼止才稳住身形。
“欲速则不达,陛下当循序渐进。”
张辽巡戒了亲兵阵队,心绪也平复下来,回来时恰好撞上他轻揉额侧。
“张副将之教诲,朕定当谨记。”刘辩轻松应了,却见他面色复杂,慢慢沉了下来。
“末将辜负陛下所托。”
他的声音低沉,有激愤有懊悔也有迟疑。他正处弱冠年纪,尚不能完全遮掩自己的情绪,刘辩直起脊骨,望进那两股墨色中。
“世人眼中,中郎将是什么样的人?”
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解所问,却依言答道,“性格多变、重利薄义,却有万夫不当之勇。”
“那张副将与他相处这么久,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刘辩顿生兴趣,追问下去。
“为人友,重情重义、直来直往;为人臣,见利忘义、反复不定。”
他话止于此,可刘辩已经清楚知晓了他的犹豫之处。他与吕布共事丁原帐下,感情还算不错,但吕布之叛、丁原之死终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疤。
“他受董卓之珠宝、名驹,临阵反叛,谋杀丁公。臣欲与之决一死战,可不敌被俘。”
“后来,臣在董卓帐下遇到一位先生。”
“他说,吕奉先之勇武在臣之上,俘臣不杀惟念往日情义,若是苟活投帐,往后大有裨益。”
他一顿,见刘辩听得认真,便继续道。
“欲诛董贼,必先分裂其部属,再度策反吕奉先。”
“臣内心纠葛,可不甘如此,便投入董卓帐下。”
张辽将心里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这番信任倒是让刘辩喜不自禁。
人性难以琢磨,情感本就复杂,他愿意说出来,已经算进一步了。
“朕从未后悔封汝为虎贲副将。”
他伸长手臂,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张辽的肩头。
君臣之间,六分近三分远,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
“说来,那位先生是谁?”
“莫非是朕的郎中令?”
刘辩突转了个话题,笑问道。
“他叫贾诩。”张辽稳下心绪,淡然地回想着相关事宜,缓缓道,“不过,经臣探查,其与郎中令李儒关系匪浅。”
闻言,刘辩眉梢一动。
-
已近酉时,结束了疲累的训练,董月娥却又突发奇想,从高顺那套出了吕布的喜好,准备去膳房大展身手。
刘辩与他们同病相怜地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下令摆驾膳房。
董月娥体态轻盈,负手在廊下一蹦一跳前进,耳垂上的银坠子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刘辩突然回首望向绵延的长廊,目光幽远。
几年前,他和刘协也是这样在宫里跳来跳去,玩着模仿兔子的游戏,谈笑嬉闹,皇宫就是他们的家和乐土。可事到如今,这条长廊不知沾了多少血,不知被多少士兵踏过。
“陛下?”
许是感觉到后方脚步声停了,董月娥落在了原地,回首唤他。
刘辩当即回了神,疾步赶上。
“想起些往事来罢了。”
“莫非,陛下也曾来膳房偷过食。”她用手肘轻轻抵了下刘辩的肩膀,语气促狭。
“我可不像某些猫儿,爱偷腥。”
膳房有内外之分,内膳房专为皇帝和后宫供食,设庖长三人,庖人若干,汤官、导官数名,各拥有侍人百千名,另有太官令负责监察,太官令下设有七丞,包括负责各地进献食物的太官献丞、管理日常饮食的大官丞和大官中丞等。
外膳房则要精简许多,负责宫廷侍卫,以及值夜郎官等的饭食。
经过之前的遣散,少了不少人,可董卓在宫淫逸,需要的吃食只多不少,因而又命人填补缺漏。
一路跪伏了众多侍人,正值晚食时间,实属正常。
径直踏进内膳门,刘辩一张望,庖长正在准备膳食,粗略看来,与他近几日的吃食差不了多少。
董月娥好奇地左摸摸右拨拨,刘辩也趁机环视了里面的环境。
一切都在平稳的运行,太官令见礼后局促地跟在他身后转悠,时不时还为他介绍一下。
鹿肉难煮,刘辩看庖长盛碗尝了尝味汤,然后蹙眉撒了几根老葱卷,用沸火烹釜,腥膻的味道旋即消了几分。
然而,刘辩还是瞧出了端倪。
虽说宫中有糕点不稀奇,但那整碟都半遮半掩置在釜后,自然就被刘辩盯上了。
那碟糕点乃是将米粟碾成粉,揉糯了捏成的花状软糕,掺了秋日独有的蜜桂花,表面撒了零星白饧。
恰巧,他前世还吃过。
他的郎中令,特爱吃这些甜丝丝的糕点,偶尔蹭个食记忆也深刻。
“这碟糕点,还挺好看。”
场下好些人蓦然变了脸色,刘辩执起一块送进口中,细糯的口感以及幽香的桂花味道,慢慢咀嚼口齿留香,可见下了不少手笔。
敛眸拍了拍掌心的糖屑和糕粉,他突然绷住脸,厉声呵斥道。
“这里,究竟是朕的膳房,还是你们谋私的地方?”
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刘辩扫过神态不一的诸人,最后将视线定在了太官令身上。
“知情上报者,赏;知而不报者,同罪。”
他这一招恩威并施直击心房,不少人在底下蠢蠢欲动。董月娥听到动静,从侧开的庖厨里出来,讶异地给他递了个眼神。
“没什么,就是有只偷腥的猫儿。”
他意有所指,语气也压低了几分,显出几分不耐烦来。
“陛下,奴婢有言上报!”
一道尖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伏在地上的侍人颤动着身躯,将头埋得更低了。
“说。”
“这几日尚书台事务繁忙,经常忙至子夜,外膳房跟进了好些天。因而郎中令嗜甜并不是什么秘密,陈汤官假公济私,以为陛下新制糕点为名,实则意在行贿郎中令。”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哦?”
他所言不像有假,但真话也不一定是完整的,掐头去尾将人供出来,倒是精明。
偌大的膳房,假公济私的可能也不只一个。自从董卓进京,膳房的人员繁芜,李成也无法介入进来。
不过此时,倒是给他露了条缝。
“朕甚少过问膳房之事,但你们也清楚,膳食可事关朕之龙体,丝毫不能含糊,更何况无朕准许擅用内膳房为外臣置膳。”
刘辩目光一岔,太官令顺言颔首回应。
“兹事体大,李成,此事由你主审操办,之后向朕禀报,”李成是急匆匆赶过来的,脑袋上汗水光亮,闻言忙躬身应允。
“太官令负责协查监督。”
他又转过头,那局促的太官令受宠若惊似的瞪大了眼,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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