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十九初遇贾诩

    穹宇蒙上黑幕,刘辩拱着广袖站在院子里,十月的冷风凛冽又刺骨,厚重的绒氅将他的肩膀都压低了几分。

    细碎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他一转首,白貂跃进了他怀里,钻入大氅中,只露出小半个脑袋在外面。

    【她把册子扔进炭炉里了!】

    刘辩怔了半瞬,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轻笑。

    [可惜了。]

    他面上确实有惋惜之意,不过那一笑稍纵即逝,不达眼底。

    董卓送董月娥入宫,绝不仅有一个目的,监视还是试探,大概也只有他们父女知晓了。

    因膳房动乱,她并未来得及做完饭菜,于是刘辩很大方地分了一半蜜桂糖糕予她。不过,她不爱吃甜食,只挑拣了两个裹着油纸揣在怀里。

    难得的出宫之日,她表现的自然不似面上那样平淡。

    [吕布不爱吃甜食吧。]

    董卓食寝皆在永乐宫那几日,他将往来的人都观察了个遍,除了李儒,好像也没谁喜爱吃甜软的点心。

    阿九冒出个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永乐宫敞开的殿门。董月娥换了身明亮的常服,一蹦一跳地走了出来,清丽的眉眼浅笑弯弯,如挂在梢头的皎皎新月。

    【董卓。】

    【不过如今他胃口不挑,看不出来罢了。】

    刘辩揉了揉它的脑袋,阿九喉中发出一阵舒适的呼噜,眯着眼乖乖缩进大氅里。

    “陛下亲自送我出宫,莫非是想偷溜出去玩?”

    黄门在前打着灯笼,他们步履平缓得行着,刘辩看她心情不错,也懒得虚词,如实答道。

    “是啊。”

    她咬了咬殷红的唇,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今夜月色不错。”

    南北宫连接的复道近在眼前,刘辩闻言顿下脚步,仰头看了看暗淡的缺月。辽阔的夜空,一眨一眨的星点将它的银光完全掩盖住。

    “说来,月娥是你的小字吗?”

    重新回神,他拾级而上。

    董月娥露出讶异的神情,慢下脚步与他并肩。

    “你怎么知道?”

    “猜的。”刘辩神秘莫测地压低了嗓音,换来她的一个白眼。

    复道两侧有褐色的牗窗,阴刻阳雕着祥瑞的图样花纹。十常侍之乱时,何太后正是从这儿跳了下去,被卢植所救,才逃脱一劫。

    “我还有个阿姊,她叫昭星。”

    “父亲曾说,吾得此两女,如掌星握月,余生无憾。”

    复道已至尽头,正式踏入北宫地界,刘辩忽然想起,董卓确实有个女婿来着。

    “你阿姊现在何处?”

    她摸了摸怀里的糕点,借着昏黄的笼火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

    “陇西老家。母亲早逝,祖母年迈不能远行,便由阿姊照看家里。”

    稳住身形后,她突然靠了过来,迎着他诧异的眼神,歪头凑到耳边。

    刘辩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甚至可以感受到细腻的呼吸声,以及唇瓣的微弱嗡阖声。

    她说。

    可如今,我父亲的眼中不再有耀眼的星,不再有明亮的月,他要的是,一手遮天。

    刘辩喉头微动,暗中搓揉冰凉的指尖。

    然后,唇边挂出讥诮的笑意,逐字逐句,咬辞顿挫,道。

    “或许天色会变,但天就是天。”

    -

    苍龙门毗邻崇德正殿,径直从门出去,便是三公府邸,太尉府则位于最南面,靠近开阳门。

    刘辩止步于门内,董月娥行礼辞别后,由接应的侍女引着,往外而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流动的云雾将月亮掩在朦胧中。

    静谧中,刘辩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一旁的黄门贴心靠过来,小声询问要不要传膳。

    刘辩一拢绒氅,暗自摸了摸扁平的腹部,并未回应。

    不动声色地迂折行进,他端详着空旷的南宫诸殿。然而,尽管宫殿门口都悬挂了长明灯,连成一片,南宫仍旧显得晦涩黯然。

    可途经尚书台,却见灯火璀璨,亮如白昼,霎时吸引了刘辩的目光。

    恰在此刻,一个佝偻的人影从尚书台的侧门走了出来,脚步匆匆行到殿门口。

    光亮斜斜照射下来,刘辩才看清那边的情景。

    那是个壮年士人,穿着葛青布袍,正与几个侍人在说些什么。

    “回禀陛下,那是外膳房的人。”

    黄门伶俐地开了口,刘辩挑了挑眉,继而想起膳房的事来。那个侍人说,尚书台近日总是忙至深夜,而且郎中令多夜中传食。

    阿九估计是闷坏了,用爪子扒拉开绒氅,好奇地深吸夜里的空气。刘辩低头看了下它,而后脚步继续,往那边走去。

    外膳房的侍人以及壮年士人看见阵仗,惊愕片刻,当即行了礼。

    比起他们,刘辩则对膳食更感兴趣。空气中有淡淡的酒香,以及某种印象极深的味道,他微偏头,状似无意地打量起葛青布袍的士人。

    “朕还未用膳,先生可否赏脸?”

    那士人面容要比想象的更年轻些,蓄着稀松的长髯,不知是刻意打理过,还是天生就这样。

    闻言,他拢袖拱手,谦和答道,“陛下亲临,蓬荜生辉。”

    刘辩一听,眉梢不自禁含起笑意。这人,竟苦中作乐,把尚书台当家了。

    “若是酒食不够,着人再备些来,”他偷偷看了看食盒,待侍人颔首应允后,又补充道,“朕最近口味清淡。”

    葛袍士人在前领路,刘辩大大咧咧地进了尚书台,未打扰灯火通明的忙人们,齐去了侍庐。

    侍庐狭窄,容不下太多人,因而置放好饭食,分餐后,他们都退了出去,留下刘辩和士人独处。

    炭炉上温着清酒,丝丝香气萦绕在室内。

    刘辩咬了一口炙肉,突然一拍脑袋,叫道,“朕突然想起尚书台有茶具来着。”

    尚书台多的是文人雅士,办事之余最爱煮茶问学,甚至还自发组织了“茶会”,以辞赋学文会友。

    刘辩在侍庐的旮旯里翻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套简朴的竹木茶具。

    “先生如何称呼?”

    他将茶具搬到炭炉边,可是许久不用,茶具早已布满灰尘,一片狼藉中,他决定还是先行煮水。

    葛袍士人敛眸垂首,依言答道,“臣,太尉掾,贾诩。”

    刘辩手一顿,盛茶具的漆盘一斜,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漆杯掉入炭炉中,迸溅出几寸高的火花。

    贾诩迅速上前,用铁钳夹起漆杯,旋即又扶袖将炭炉里的碎炭铺齐整,让火势烧得更旺。

    他手脚麻利,完全不像是已近不惑之年的人。

    -

    饭菜清淡,刘辩吃得腹部微圆。阿九不知钻到哪儿去了,炭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贾诩慢条斯理地搁下筷箸,与刘辩视线蓦然相接。

    “陛下喜爱饮茶?”

    刘辩一愣,顺着他的询问答道,“谈不上喜爱,不过嗅到先生衣袍上的茶香罢了。”

    “巴蜀之地的蒙顶甘露。”

    巴蜀乃是产茶圣地,种类也各不相同。蒙顶甘露味涩,比其他的茶叶更苦些,因而宫中是不常备的,但是史道人游历蜀地带回了一包予他,苦得刘辩喝了一口后再也没动过。

    贾诩衣袍上都沾了茶香,可见其痴醉了,加上是如此甘苦之茶,令他又不由钦佩几分。如若张辽所说勾起他的相识之心,那么如今,相知相交都不为过了。

    “陛下所言甚是。”

    他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和李儒一样毒辣,却淡然许多,想必是阅历的吹拂吧。

    “陛下找臣,想聊的莫非只有这些?”

    这话可就有意思多了,刘辩回味着张辽与他所说的细枝末节,目光怔楞,慢慢又露出惊艳之色,暗道这先生真是下了好一盘棋。

    热水持续沸腾,呜呜呼啸着接近烧开的临界点,刘辩心中不由急躁起来。

    “请先生教我!”

    他双臂前倾,拜伏下来,贾诩眼波一动,忙伸手扶住,轻微震荡的瞳孔也平复下来,幽幽道。

    “董卓之军队,自为统帅,吕布作大将。往下是几个中郎将,牛辅、董越、段煨、胡轸、徐荣,再下面则是校尉,李傕、郭汜、樊稠、张济。”

    “陛下既然求策,也要让文和见识下您的手腕。”

    水已经烧开,正在进行最后的高鸣。

    贾诩压低声音,紧盯着他道,“这些人,有的可以拉拢,有的必须斩除。”

    “王司徒之寿宴,汉臣有所谋,董军也有推拉反将之计,必是危机四伏。不说董卓和吕布,剩下几个之中,陛下如不能折他个左膀右臂,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刘辩蹙眉聆听,将这些话一一记下,却见他变了神色,悠然拉开了距离。

    然后,门外传来求见的声音。

    “进来吧。”他低咳一声,将嗓音拔高。

    得了命令,小黄门和侍人推开殿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热水已经烧开,黄门进来将茶具清洗了一通,尽数规整放好。外膳房侍人则又拎来了一盒饭食,用铁架置在炭炉上温着。

    然后,将二人面前的菜肴都撤下,送上煮干的手巾擦拭。更有聪颖通透的,置上糕点和果盘。

    “朕让你拎着的东西呢?”

    闻言,小黄门忙不迭将食盒层层卸下,露出底下的蜜桂糖糕。行了一路也未见其有损破,刘辩轻笑,果断奖赏了他。

    忙碌后,一干人等又都退了出去。

    贾诩将黄门和侍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董卓自然不会傻到给小皇帝留多少自己人,这些人当中有董卓的人,也有被掳来的白身,可他们皆毕恭毕敬,举止有度。

    以往的困龙之君,外有权臣把控,内有悍奴欺主,水深火热,自顾不暇。可如今的天子,虽不至于笼络群心,但能保身侧安稳无虞,已是有成龙之相。

    自他在董营见到领着一队洛阳军的张辽之时,他就开始了布局,一步一步走到天子身边,一步一步诱他过来。

    他想看一看,困兽之斗,究竟能到何种地步。

    刘辩并未觉察到贾诩忽明忽暗的愉悦目光,从侍庐木屉中寻出裹好的茶饼来。

    巴蜀虽盛产茶叶,但是正处盆地,雨季阴湿,不好运送。因而,多是炙茶晒干,凝成饼状,再运往各地。

    “只有粗茶,还请先生不要介怀。”

    贾诩闻言一怔,尚书台的茶叶都是贡茶分发下来的,哪有什么粗茶之说。

    “不过,朕宫中倒还有一包陈年蒙顶,静待先生恭临。”

    未等他细想,刘辩又开了口,其中蕴藏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贾诩忙顿首道,“承蒙陛下抬爱,只是臣近日繁忙,恐怕要辜负您的盛情与美意了。”

    刘辩面色平和,不曾有愠色,将茶具铺开,有模有样地筛滤起来。等茶水逐渐变得青绿、不再厚重,方才倒扣漆杯,缓缓注入。

    然后,他将茶双手执起,奉到贾诩面前,会意而笑。

    “先生此言,朕可记下了。”

    “待尚书台事务缓和下来,可别失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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