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缜写给鹤君的,关于落魄酒销毁的信并没有避着原随云。
那只几乎一只翱翔在天上的鹰飞落下来,慢条斯理,极其优雅的吃着祁缜亲自为它挑的羊肉。这鹰大得很,几乎有三尺高,吃肉也挑剔至极,偌大一头羊它只吃里脊嫩肉,吃完才把腿往祁缜面前一伸,屈尊降贵的任他绑上信筒。
鹰落下时着实吸引了神侯府里不少人的目光,追命算是头一个摸过来的,紧跟着便是追命带来的三个小童,据说是无情身边的童子,本来有四个,其中之一出去办事了,因而没能过来。
“东京那些将相子弟出身富贵,每逢秋季也常结伴外出打猎,个个都是牵黄擎苍的。”追命看着祁缜绑信,伸手想去摸鹰,还没等手伸过去多远,那鹰便猛地偏过头,一双锐利眼睛死死盯着追命的手。
男人讪笑一声,将手收了回去,顺便拿起酒壶喝了一口,“秋猎我也去过几次,却没见过这么大的鹰,不愧是燕云十六州上纵横的天骄。”
“它叫都护。”祁缜摸了摸黑鹰的羽毛,一振臂将之放飞出去,仰头望着他逐渐变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都护飞的很快,师父的回信两天之内便能到……追命大哥,关于落魄酒的线索,可否请你说说?”
追命本来就是要过来说这事,当下看了一眼一直坐在榻边按弦不语,听到祁缜的话才放下琴走过来的原随云,爽快道:“那行,我便先从目前得知的,想要落魄酒的人说起。”
“傅宗书。”
祁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茫然道:“就一个?”
“这一个,可就抵得上千军万马了,”追命喝了口酒,给祁缜普及道:“当朝左相叫蔡京,贪官一个,每天都在搜刮民脂民膏上煞费苦心,不过也只浪费心思在怎么贪更多的钱和珍宝上。右相则名为傅宗书,若说蔡京能安安稳稳做他的奸臣是全靠忽悠官家和自己为官的本事,傅宗书可就要比蔡京麻烦得多。”
“傅宗书在江湖上有着不少势力,也有不少江湖势力与他有着牵扯,”原随云深深地叹息道:“傅宗书是蔡京的人,如果简略形容朝廷当今的局势,就是蔡京负责笼络官员,谄媚圣上,荣宠在身。傅宗书没他那玲珑本事,干脆便持着自己的江湖势力与人脉攀附蔡京,为他做事,以此巩固地位。”
“我还以为江湖人不会多在意朝廷局势,”追命有些意外的看了原随云一眼,“总结的不错。”
“追命捕头过奖。”
“不过说起来,”追命忽然道:“无争山庄也是武林世家,跟傅宗书……没牵扯吧?”
他这一问,屋里顿时静了静,祁缜讶异的看向追命,完全不理解这个看似豪爽实则粗中有细的男人为何这么说。
“无争山庄屹立江湖已有三百余年,”原随云闻言,唇角笑容仍在,面色却已冷了下来,“区区傅宗书,还不至于令无争山庄摧眉折腰。”
“既然这样,神侯府反倒要向原少庄主讨要一份情报了,”追命对他这个反应并不意外,但还是结结实实的松口气,站起来行了个礼,“敢问原少庄主,江湖上已经攀附于傅宗书的门派势力,都有什么?”
原随云轻哼一声,侧身避开了追命这礼,“你来问我这些,是世叔的意思?”
追命行礼的动作滞了那么一下,没吭声。
“看来是无情捕头,”原随云信手拨了两下琴弦,声音里不带什么温度,淡淡道:“武当,少林……那些百年传承的门派绝非傅宗书区区右相可以收买,只是那些想要扬名立万的年轻小辈,以妖邪武功被中原武林斥为邪魔外道之人,总归有不少想要一步登天。”
祁缜:“……”
祁缜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夹在原随云和代表了无情的追命之间仿佛一个傻的。
尤其是无情和原随云似乎并不对付,祁缜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应该是刚见过面的人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敌意,总之——
他选择开溜。
虹桥上人来人往,虹桥边,黑袍少年捧着碗绵枨金橘坐在茶棚里,认认真真的看着茶博士点茶。
鹤君虽然梅妻鹤子,不管从吃穿用度还是那手出色琴技上都算得上极风雅之人,却唯独于烹饪上不在行到极点,莫说下厨时要么生要么糊的烤肉,祁缜在山上时喝过的点茶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蒸煮碎茶叶渣。
托这么个师父的福,祁缜对茶这东西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满嘴涩苦的碎叶子上,今日看到那一盏雪白,好奇之余丝毫不相信这就是那难喝到极致的茶,硬是花二两银子请茶博士从头到尾的让他看看,究竟是怎么个点茶法才能点出满盏白玉来。
茶博士是个中年男人,脚步虚浮,一身文弱气质,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钞茶一钱七,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的动作着,顷刻之间茶盏上便凝了一层白霜,着盏无半分水痕,引得周围观看的人轰然叫好。
“喏,”茶博士面上显现出一丝得色,将茶盏推到祁缜面前,“小郎君您的茶。”
祁缜捧起茶盏,低头轻轻嗅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茶博士道:“给我的茶?”
茶博士一愣,“是啊。”
祁缜重复道:“你给我的茶?”
少年看着那茶博士,面上第一次失了笑意,他肤色生的偏白,因此衬得黑眸愈黑,笑起来时仿若季春和煦的风,不笑时却也无甚威严。茶博士和他对视两息,反倒笑了,“不是小郎君您亲口请在下点的茶吗?”
祁缜没再吭声,捏着茶盏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杯壁。
“祁缜。”正在这时,茶棚口忽的有人低低唤了声,少年转过头,同青衫青年对上了眼。
只是眨眼,祁缜便又换上了笑容,少年轻轻地把茶盏放回案上,语气轻快,“这杯,还是留着阁下自己喝吧。”
茶博士一怔,便见那黑衣少年脚步轻快的跑了出去,眨眼就同那茶棚门口短暂留步的青衫青年一并失了影踪。
“顾大哥?”出了茶棚,祁缜小跑着跟上顾惜朝,侧头时勾起一个明朗的笑容,“好巧。”
“那杯茶里被下了东西,”顾惜朝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道:“我近几日都在这虹桥附近……没见过那位茶博士。”
祁缜闻言,目光在顾惜朝身后负着的,从布袋口探出一半的画卷上打了个转,听到青年的话,轻唔一声,“原来如此,多谢顾大哥。”
顾惜朝:“你看出来了?”
祁缜装傻:“什么?”
顾惜朝侧首望着这少年,“你知不知道哪种人最得他人喜欢?”
“长得美的女子,有钱有权的男子?”
“都不是。”
祁缜奇道:“那是哪种人?”
顾惜朝忍笑道:“是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这样的人最干脆,直爽,藏不住太深的心思。就连说谎,也能被一眼看出来。”
祁缜:……。
“我眼睛很快,鼻子也很灵,”被识破的黑衣少年摸了摸鼻尖,“他用手指带过水面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蒙汗药那东西味道……特意问两遍也是想确定,这药是那茶博士故意下的,还是他不知情时揽了嫌疑。”
顾惜朝继续看着他:“不是这件事。”
祁缜把脑袋别过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顾惜朝,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无辜点。
顾惜朝叹了口气,将背上的布袋解下来,伸手掏了掏,摸出不知何时出现在袋底的碎金,将手掌摊开在少年眼前。
祁缜:……。
“祁少侠,”顾惜朝摇摇头,将手上的碎金放回祁缜怀中,神色略微沉了下来,“在下不去各位大人家走动,也不利用自己名列榜上去谋求什么,宁肯在虹桥上卖画为生,所求的,便是这一身清白正直。”
“我不信官场全是机关算尽,我不信这天上全是阴云蔽日,寒门亦可出贵子,两袖清风方能临万人之上。”顾惜朝深深地看着他,松开手,“几块碎金虽轻,却足矣坠重袖袍了。”
黑袍少年站在虹桥另一端,远远看着顾惜朝一身青衫的背影,握着几块碎金的手指逐渐捏紧。
于是等忙了一天的无情回到神侯府,刚进院子,看到的便是那早晨还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怏怏的靠在栏杆上,侧头望着神侯府院里树上的麻雀巢,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样子。
“……我已派人将你的名字录入良籍,籍贯河间。”轮椅的轱辘声清晰入耳,祁缜一转头,便见到无情坐在轮椅上缓缓地行了过来,神色还是那样淡淡的,“鹤君前辈的弟子,想必也并非嗜血好杀之人吧?”
江湖中人十之五六都没有籍贯,倒不是说生来就没有,而是大多人在入了江湖后为方便快意恩仇便干脆更名易姓,这一方法有利有弊,利是便于跑路,弊是若有一日不幸身死,也就是死了。
只不过对于江湖之事,官府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犯下什么血洗满门、劫法场之类的大罪,江湖恩怨,九成九都闹不上公堂。
“师父要我在拔剑之前,想好为什么拔剑。”祁缜望着无情,在回答了青年的问话后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无情捕头,什么样的人不能参加科举?”
“贱籍之人不能参加科举。”
“女支子是贱籍,其子嗣也是贱籍?不能参加科举?”
无情倒是没想到这少年竟会苦恼于这些,眉头微蹙,解释道,“秦楼楚馆的女子虽然苦命,被赎身后却可再入良籍。在说这话前你要知道,被贬贱籍是刑罚的一种,若贱籍之人亦能科举,这一刑罚便毫无力度可言了。”
祁缜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无情捕头……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的籍贯。”
“嗯?”
“顾惜朝。”祁缜道:“太原府解元,顾惜朝的籍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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