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在鼻下的血,在他白皙的脸蛋上红得刺目,他微微地笑着,在不曾消弱的蝉鸣声中。
阳光下,君麻吕突然好像迷了迷眼,好像有点看不清他似的。
他隐约感到现在的舍人有哪里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他又讲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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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麻吕本来是不想再搭理说辉夜族坏话的坏孩子舍人的,然而在那次事故过后,对方依旧没事人一样,千里迢迢从月亮下来见他,送给他重新修好了的手鞠。
虽然这么想很过分,但舍人又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没有眼睛,没有族人,没有朋友,他固执地说自己是大筒木的少主,即使现在的大筒木只有舍人和他父亲两个人。
君麻吕没想打听这么多,是银发的大筒木慢慢在他耳边念的,他听得多了,自己就总结出来了。
时间长了,他跟舍人说,“我不想听你家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他们其实认识也不久,都不到四五个月的样子,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少的可怜。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舍人和他却已经玩得很好了,就好像从出生起就呆在一起的好朋友。
舍人还一直想带他从辉夜走出去,去他住的月亮上看一看。
银发的大筒木小孩本质上是个固执的人,有一次,君麻吕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偷偷跟他走出去了。
他们去到连接月亮的洞窟,在那里见到许多大的螃蟹,可是在准备下去的时候,因为辉夜的仆人们已经找到附近来了,君麻吕就坚持要回去。
“知道我不听话地偷跑,妈妈会伤心的。”
他站在洞外,舍人沉在洞窟底下的池子中,虽然是池子,可是实际不会打湿衣服,据舍人的解释,只要穿过它,就能到到达月亮的城堡。
“……妈妈比我更重要吗?”
他仰头,他还相信天命,不放弃将君麻吕带回月亮上。
他也知道自己问了个笨问题,就又说了一句。
即使是做补救,他说话的语气也是缓缓、不紧不慢的。
“君麻吕的父母一直都对君麻吕不管不顾的,我只是想对君麻吕好,让君麻吕更了解我,想要邀请君麻吕到我家做客。
我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像爱我一样喜欢君麻吕的,说起来,有一件事情是与他有关……”
君麻吕看着他,忽而有些茫然。
这既是他开始觉得他难缠的起始。
一直以来,都是舍人单方面在告诉他月亮上的事情,君麻吕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自己家族的事情。
可是舍人所知道的,却比君麻吕想得多得多——
他明明是个半大孩子,可是在渗入你的生活时却又悄无声息、不露痕迹,叫人觉得可怕。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君麻吕就跟洞窟下的他解释,他站在洞顶投射下光束的地方,弯着腰去看下面的人。
“这些话,你应该对你在日向的未婚妻说才对、邀请她去做客才对。
舍人……我走了,今天,你就去找她玩吧。”
好意地说完这些话,他就很决绝地转身走掉,去跟来找他的女中会合了。
他那对舍人感到莫名其妙、而稚声说出的话语,在洞窟内回荡,旁边的大螃蟹们都钻进石头里瑟瑟发抖,一动不动,只有浮在池子中央的舍人静静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水面在他瓷白的脸面倒映出幽冷的水纹,无数光点将池子照亮,使得大筒木的末裔好像就悬浮在金色的星海中。
大筒木舍人静静听了听。
他确定君麻吕的确是离开了,也不会再回来,忽而抬起手捂住脸,他的袖摆垂下来,指缝间,漆黑的长睫扑闪间沁出几点泪水,透明的液体很快就滑下去,挂在他下颌,滴落在池子里。
“到底做错了什么?”
来自遥远天体的小朋友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交朋友。
离开的君麻吕不会知道,从来都没有用心去了解舍人的他对大筒木的事情毫无兴趣,因此他不会明白,舍人的父亲在这时已经卧病在床。
每一天,都会有无数星星陨落,而父亲只是其中之一,轮回是很正常的事情,人类就好像列车,走在规定的轨道上,直到跑不动为止。
孤独的宇宙中,在月亮上相依为命的父子,时间带着他们的羁绊,终于快要走到尽头了,从此之后,舍人真正变成了孤独一人。
——而在此之前,他只是想要带君麻吕回到月亮上,想给父亲介绍他之后相守一生的好朋友。
他想要病榻上的父亲不用再为他的未来而担心,也想要正式对君麻吕说明自己的眼睛、大筒木的天命。
大筒木舍人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
他仰躺在月亮与地球之间,朦胧中又做梦了。
梦到他和父亲第一次来水之国。
「本来是绿色的,可是到了葉月就又渐次变成红色,是由一种清凉的、充满生机的颜色,过渡成一种很热烈、艳丽的色彩,就好像燃烧着一样,就像太阳……」
烟雾一般笼罩而下的细雨中,父亲跟他走在田埂上。
「快注意看,舍人。」
他们忽而停住了,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舍人抬头「望」过去。
那种像是燃烧着生命力而赤红的枫林眨眼间…就在他的眼前了。
层次分明且不一的绿,浓抹淡妆掺杂于火海中,色彩的搭配是那样绚丽,叫人挪不开眼睛。
占据了漫山遍野的、在雨中哗哗作响的枫林。
连灵魂、也好像要伴随着潮湿的梅雨声消融在赤与黛的海洋中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慢慢眼中只剩下那些色彩、那两种色彩——
在自身也被颜色抹除掉的那一刻,日向小姐的身影倏尔从大筒木舍人心中被抹去了,悄无声息地就好像一片本就不该落到他手中的树叶,被秋风卷着飘远了。
大筒木末裔感到一瞬的悲伤与失落,但很快,连这些情绪也从他身上消失了。
他重新闭上眼,任由自己没入进缤纷的赤与黛的世界里,从指尖到发梢,一点也不剩下,全部地彻底地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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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君麻吕就没有再见过舍人了。
等对方再过来的时候,早已从初秋到了冬休日的夜晚。
他来得悄无声息。
在那时,君麻吕已经在女中的安排下睡了,殿中放了雕龙的火炉,他躺在被褥里,透过垂帘看外面院子里植株的影子。
那些浓密的植物,在寂静的冬夜里伫立,天空在浓浓的夜色中,也透出一点惨白的灰色。
君麻吕本应该睡了的,可是不知为何就是睡不着,他一动不动直挺挺躺着,只是用眼睛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仿佛福至心灵,他慢慢从榻上爬了起来。
依旧凝望着夜色,他静静坐了一小会儿,就从床与被子的缝隙中下去,踩着白色的短袜。
数着轮岛漆的房柱,从一到十一,君麻吕有些吃力地一点点拉开障子门,与银发小男孩身影一同撞入眼帘的,是外面悄无声息飘零的雪。
水之国的冬天短暂潮湿、却严寒。
站在阶下的大筒木眼睫上噙着一点冰雪,肩上发上都落满了雪花,好像一个小小的雪人。
他在月色下微卷的发银灿灿的,颜容洁白如玉,又仿佛刚从月宫降临的小仙子。
君麻吕不知道他在这儿站了多久,原本巡视的辉夜族人竟无一人觉察到,而月亮也已升至中天。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只在白天过来的舍人、会在夜中过来找他。
但是,一切在看清对方替换下修行服而套上的漆黑外袍时,得到了解释。
这个时代,死亡是他们不理解,却都已经司空见惯的事情。
·
他扶在门后,想要带着舍人进到殿里,想一想居然又有些迟疑了。
这种时候去安慰,会不会太过晚了一些。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廊下取了一把伞,撑开伞走到了舍人面前,沉默地跟他一起站着。
落在青石板上的雪,很快把他的白袜打湿了,君麻吕踩着雪举伞,舍人比他只高一点点,所以这个活儿倒是不怎样累的。
他胡思乱想一些事情,又抬起眼眸越过舍人的肩膀、去看被大雪覆盖下的蓬莱岛。
「真安静啊。」
雪夜里,一轮小小的圆月挂在蒙蒙的高空之中,辉夜古老华美的建筑群静卧在皑皑白雪之中,雪吸收了此刻所有的声音一般,因此在舍人说话时,君麻吕费了两三秒的功夫才理会过来。
“辉夜族很美吧。”
“是啊,”君麻吕赞同地点头,但很快,愉悦的心情就开始消退,低声道:“舍人也能看得见就好了……”
他用余光去看舍人的脸,明明对方是看不见的,他却好像怕被他捉住一样。
他并不是嘲讽,是真心希望舍人能够跟他在此刻一起看到这样的美景。
他是那样喜欢辉夜族,就像舍人深深爱着大筒木一族,是一样的事情。
“对不起。”
大筒木舍人静悄悄地说道,他慢慢低侧过头,“你打我是对的,我那个时候不应该说辉夜不好。”
君麻吕有些站累了。
他打着伞,“嗯”了一声,“天命什么的……即使是真的,也是可以更改的,舍人,未来还没有到来呢!我一定会让辉夜越来越好的。”
说辉夜灭族什么的,的确是太过分了。
不过,他也很愧疚就是了。
“我那个时候也有错,也要跟你说对不起。”
君麻吕泄了气,悄悄用另一只手拉住舍人的袖子,以维持站立,他没注意舍人一瞬的僵硬,只是贴过去,微微靠着他,手指缠着对方袖子一角的流苏,揪来揪去。
“我太容易生气了,脾气不好,也没有耐心……”
他靠在舍人肩旁同他道歉,是认真地在说着,“对不起,舍人。”
最后,他皱了眉,在沉默了几息过后,结巴道,“你……你不要太伤心。”
这就是在说着装的事情了。
舍人的面容没有变化,只是敛下的睫羽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颤了颤。
悄然飘零的大雪中,那把伞不知不觉就落到了他的臂上,大筒木末裔挽着伞柄,两个头发纯白小男孩,相互依靠在纯白的雪地上。
伞像是唯一的遮蔽,好像温暖的港湾,将他们罩在一起。
灰白的天空,在雪下沉沉睡着的辉夜的族地,一切概念都在此刻变得很朦胧了。
只有依靠过来的温度,叫人万分眷恋。
“我…没有伤心,人都是会死的,父亲很早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件事。”
“舍人的父亲,是一个很温柔、很乐观的人呢。”君麻吕微悟。
“他一直都深深地爱着我。”似乎是回忆到美好的事情。他秀气的眉眼在吐词间、挂着动人的柔和,“是父亲交代我……让我下来地面,来找你、来寻找羁绊的。”
舍人说,“我相信你,君麻吕,在你回来的那一刻——无论是在那座桥下,还是在现在,只要你转身看我,我就无法自拔地想要去爱你。”
“如果是你的话,说出的话,一定是会实现的对吗?”
他面向君麻吕,而正仰面瞧他的银发小孩便是一怔。
灰蒙蒙、向下坠落的雪中,月亮小王子带着淡淡微笑的颜容矜贵精致,散发着奇异的魔力般,叫人挪不开眼。
在颜色的秋日午后,沐浴在夕阳的桥下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又来了——
他没有挽着伞的另一只手抬起来,在他细白的手心,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光球缓缓升起。
亮起来君麻吕蓝绿色的眼瞳中。
“你看。”
“……好漂亮。”君麻吕喃喃道。
“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舍人合拢手指,小小的光球又重新没入了他的手中,消失不见。
他的声音十分冷酷,又果决地仿佛正在斩断什么不该有的错误念头一样。
他看着君麻吕,几缕睡乱的银发横斜在辉夜小少主无辜又稚气的眉宇间,他的睫羽上沾着飘来的碎雪,是深碧浅黛、仿佛盛着梦中的那整片林海的生机与苍翠。
舍人用心眼感知到的轮廓,渐渐在心里描摹成形了。
天地一片静寂,午夜的雪地间白茫茫一片。
只要在刚才,将光球捏碎,大筒木舍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君麻吕带走。
那是能将活人变成可供操控的人偶的东西,会让后者乖巧地陪着他,只他们两个人,一起在月亮上渡过漫长的岁月。
他原本就是要带他走的,一直都没有放弃。
灰黑的纸伞从两个孩子身边落下,大筒木舍人抬起的手准确无误地碰到了君麻吕的脸颊,先是指尖,而后是手掌、掌心、掌根。
这种触碰克制极了,使得君麻吕懵懵懂懂感觉有趣、无意识地去蹭了蹭他的手指。
舍人的唇紧紧抿起,带着隐忍般的颤抖。
「大筒木的天命却需要有人背负。」
那个人只能是月球上最后的大筒木,是他大筒木舍人的责任。
父亲让他放弃天命,留在地球,但在很早、
在长久的眺望青蓝色天体的岁月里、在苦思冥想中,他就已经决定永远地留在月球了。
这本是他最后一次下来地面。
为的是将君麻吕带回去和自己作伴,然而,在辉夜的小少主举着伞从阶上走下来的那一刻起,这想法又剧烈地动摇了起来。
“君麻吕,我……想要你做我的未婚妻。”
他仿佛难以启齿、又好像做出觉悟般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能陪在我身边的,是同样拥有大筒木血脉的人,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你和我作为伴侣,将在转生之间达到永生,共同监察这个宇宙的运转,破灭,与重生……”
随着他话语的念出,从与他接触的手心,君麻吕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绪,眼前也逐渐发生变化——
万千星云在辽远的星空间变幻,每分每秒,都有新生与泯灭,它们相互吸引、相互碰撞,在漆黑的虚空中也绽放出璀璨炫目的华彩。
毫无疑问,这便是舍人每天的所见所感。
这样叫凡人所想象不能的壮美之景,让他终于在这一瞬意识到的,面前这个看似与他同龄的男孩子,是真的来自宇宙,来自月球,是真正正统的——月亮王子。
“我们会在城堡的大圣堂中举行婚礼,在神官的主持下,从钟声响起后,迈入长廊。站到大筒木一族的族徽之下,那里正对着穹顶的玫瑰窗,会落满明亮的光束。”
他爱惜地捧着君麻吕瓷白的脸颊,因为是叙说着美好的未来,脸上也露出憧憬之色。
“我们、会在祝福中,结为永世的伴侣,即使是时间与死亡……也分开不了。”
这样复杂神圣的话,由他这个小男孩说出来,叫人似懂非懂,可因为他表现得一向很成熟,倒是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君麻吕睁着眼睛在他所形容的景象中微微出了神。
簌簌飘雪中,他靠着舍人,有点被这个场景所美到。
如果对方是舍人的话,似乎也并不是很难接受……
大筒木的王子等待他的回应,君麻吕看了一眼他,却忽而地站直,转身朝着他的宫殿跑去了,他小小的白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半开的樟子门后,没入进建筑的阴影。
舍人伸着已经空落落的手,在雪地中等了等。
在风雪要将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吹落之际,君麻吕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廊下,他穿上了靴子、双手抱着什么的东西小步走出来。
他看见舍人,就说:“再等我一下吧。”
而后,他有些吃力地将殿门重新拉上,好像小鹿、又好像春风地踩着雪回到了舍人身边。
他将手上的东西抬起给舍人看,后者能发现那是他寝殿装饰作、柔软得好像云朵的玄色垂纱。
君麻吕首先低头、将一条薄纱系在自己的发上,他围绕那些翘起的头发缠,又将剩下的末端那一截自然地放下去,披在肩后。
黑色的织物落在他的肩头,他专心致志打扮自己的模样是叫人不禁屏息的可爱。
接着,他指导舍人也低下头,笨拙地也替月亮王子系上了头巾,因为有了经验,所以舍人的款式是不一样的,分出的两缕垂下在舍人的两鬓,落在他的双肩。
君麻吕看着自己的杰作,小声惊叹道。
他仰起的小脸,带着可爱的红晕,就好像插着翅膀的小天使、破开尘濛,带着圣歌与光束,降临到舍人身边。
“舍人,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更像真正的新郎和新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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