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是无形的遮蔽,掩盖一切秘密。
书房中, 云微和镇国公谈完后,镇国公突然又露出迷惘的神色。
“鹤儿, 当初孙氏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云微没说话, 过往不可追, 她从来不会无用地后悔,也没有那么多的遗憾。
“你阿娘不肯回来, 镇国公府又缺少一个女主人,鹤儿,如果你愿意,就多去看看曲偃吧。”
或许是因为他提到曲偃, 夜里云微睡梦中时, 又回忆到了上一世的事情。
那是大历皇宫第一次被破的场景。
蛮族进攻玉京,朝廷缺少良将奇才, 镇国公英雄迟暮, 断了一臂也只能自上城墙,结果城墙依旧被破。
凶恶的蛮族闯入皇宫, 卫劭软弱地龟缩在宫中,不肯出来。
她提着剑,冲入勤政殿,告诉卫劭,要不然现在就死在她手里, 要不然就带着他的阴贵妃逃命!
送走哭哭啼啼的卫劭后,宫中兵卫所剩无几,高位者只剩下她一人,那时曲家自顾不暇,最后却是不受重视的曲偃带着兵去救她。
血海与火焰交织,曲偃带着她试图冲出一条路。
然而蛮族人也到了,他们阻在出口的前方,形容狰恶,挥刀霍霍。
士兵一个个倒下,于是后来,她也拿起了刀。
然后亲眼看到蛮族的方向射来一支长箭,正中曲偃的胸口。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快忘了。
她抱着曲偃奄奄一息的身体,听着他颤抖的呼吸,感受到他生命一点一点地在消磨。
曲偃张开手,是畸形的六指,沾满了血与灰。
“因为它,我无法上阵杀敌……”他喃喃道,“可因为阿姐,我有了这个机会……”
他死在她怀里,然后血海中,走出一个一身白衣,总是不染纤尘的男子。
他瞳孔若世间最干净澄澈的琉璃,如一泓清泉,里面只有她的倒影。
庄王卫湛对她温声道。
“人生如戏,既然散场了,娘娘又何必哭呢。”
曲云微猛地睁开眼,窗外幽冷的月色投射到地上,寒露渐起,驱散了她浑身黏腻的热汗。
可云微知道,她无法再安睡了。
专门为她侍香的婢女常玉见此,想要再替她燃几枚有助睡眠的香。
云微头脑发胀,拒绝了她的提议。觅香提着灯,陪着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走到一处假山时,忽然听到了细碎的哭泣声。
稚嫩又脆弱,像是充满了无限的委屈和悲戚。
觅香吓了一跳,此时正好有一阵幽风吹过,把手中灯的火焰吹灭了。
四周一片黑暗。
于是那哭声显得更加诡异。
觅香吓得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碰了一下云微,她怕真在这里碰到什么孤魂野鬼。
云微没说话,直接上前,把假山后装神弄鬼的人揪了出来。
她作为死过一次都没有见到鬼神的人,内心里并不十分畏惧鬼神。
只是没有揪出牛鬼蛇神,却揪出来一只哭得不断打嗝的人类幼崽。
曲偃哭得脸都花了,还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被云微揪出来,慌张又惊恐。
云微轻轻叹息:“算了,跟我来吧。”
常玉为曲偃洗干净了脸,曲偃怯怯地望向对面的郡主姐姐。
清湘郡主容貌端丽雅正,除非是对薛琅那种无赖,不然一般人见到她时,都会觉得这个小娘子待人处世中自有一股温和柔韧之感。
为了不吓哭小孩子,云微的声音特意放的十分柔和:“柳氏和你的乳母平常都不管你吗?”
柳氏是曲偃的庶母。
曲偃摇头,又点头:“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如果受了什么委屈,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曲偃垂着头道:“我的乳母很听我的话。”
云微知道,这是因为她当年做出的事情。
她淡淡道:“那你是因为什么哭?总不可能,是伤口还在疼吧。”
她趁着曲偃不注意,抓住了曲偃的左手。
曲偃猛地就想要抽出手来,可他到底年纪小,再加上云微手劲不小,一时间,他涨红了脸也没办法挣脱出来。
云微慢慢地把他的手张开,果然,有几道比较深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能看到伤口附近暗红的肉。
她看到的是伤口,曲偃看到的却是自己多出来的第六根手指。
他眉目间满是痛苦和羞恼,挣扎道:“放开我!”
云微道:“你不小心摔碎了那些碗碟,是因为拿过去的时候,想要掩饰自己的伤口吗?”
“放开我!!”
云微放开他,曲偃因为用力过度,一下子躺在了床上。
他神情麻木,然后听到自己长姐平静又温和的声音,轻而缓。
“曲偃,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外面,别人就有了随时可以伤害你的武器。”
“我没有!”
“想要遮掩就会时时在意,在意着在意着,别人就知道,原来可以这样伤害你啊。”
“……”
“毕竟只要身边人提起左手两个字,你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背后议论你、嘲笑你。那么想要国公爷的认可的话,就别再在意你的左手。”
“……”
曲偃闭目,脸扭了过去。
其实他把这位经常不在府中的长姐记得很清楚,因为柳姨娘提起她的频率非常高。
她不止一次地跟他强调过,要讨好这位长姐,当初如果不是这位长姐,她和他,都要死在晋阳长公主身边人的刀棍下!
可她跟他提,左手……
左手啊,如果不是因为左手残疾,他是否也可以和其他兄长一样,舞枪弄刀?
父亲的目光会不会时常落在他身上?
他心中疲惫,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云微望着他睡梦中还紧紧蹙着的眉心,微微一叹。
上一世,曲偃死的时候,他才刚刚成亲,儿子还不满周岁。
大历官律,残疾之人不可担任一切官职,如果不是因为左手,他本来也可以成为征战沙场的武将。
她该做点什么了。
*
中书令府,灯火辉煌。
谢氏供奉的祖祠前,谢蕴容被捆起来,跪在了又冷又硬的地面上,双膝如被刀割。
然后祖祠的门又被重重关上,外面的光亮再也传不到祖庙内。
一片幽暗中,只有香烛的光芒,照亮列祖列宗的灵牌,一切都如此平静地恐怖着。
随着时间过去,饥饿与寒冷阵阵袭来,谢蕴容死死咬牙,她不能低头,她还要去见陆郎,她的光,她的风。
而祖祠外,谢崇冷冷盯着眼前的郎君。
陆攸年无疑有一张极其俊美的皮相,但是哪怕他再俊美,谢崇也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他辛辛苦苦,钻营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让谢氏跻身顶级世家的行列。
谢蕴容是他手中的筹码,如果谢家也能出一个皇后,那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
而就在刚才,这个筹码居然差点落到了眼前人的手里!
“谢老狗,不得不说,如果是你娇滴滴的女儿那么看着在下,在下会十分有成就感,可如果是你这个老的恨不得立马下葬的家伙盯着在下看,那在下只会觉得瘆得慌。”
陆攸年这家伙一脸真实的嫌弃。
谢英韶在旁边听的一脸气怒,“谁让你这么说的!”
他父亲位列一品,连天子见了都得恭敬地叫一声“相公”,偏偏陆攸年这混蛋这么嘴贱!
谢英韶真不明白,陆攸年既然都敢偷到中书令府,为何父亲不让他狠狠教训陆攸年一顿?
“谢黑脸,你长的倒是俊,可脸也太黑了,这么黑是不会讨小娘子喜欢的。”
谢英韶脸更黑了,喝道:“你闭嘴,少胡说。”
“在下可不是胡说,上次我还和令堂在夜里进行亲切地交谈,令堂金口玉言,跟在下抱怨你就像是一块黑木头,长得黑,性子木,哈哈哈……恕在下直言,你还是应该改名,叫谢黑木更好。”
“你!”
“哈哈错了,应该叫陆黑木,毕竟夫人老是抱怨谢老狗不识风情,说不定哪一天就改嫁到在下……”
“陆攸年,闭嘴!”不自觉地,谢崇情绪都暴躁起来。
陆攸年女人缘极好,好到什么程度,玉京无论是低贱的风尘女子还是高贵的一品夫人,无论是三四岁的梳着总角的女童还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但凡是个女的,这浪荡的家伙要对她们下手,就没有不手到擒来的。
除了女人外,这家伙在小倌圈里都极其受到欢迎,久而久之,还背上了一个断袖的名号。
当然熟悉这家伙的人都知道,陆攸年性别男,爱好女,一切女人无论美丑善恶,在他眼里都是美玉无暇,一切男人无论高矮胖瘦,在他眼里都是狗屁不如的污秽,而喜欢男人的男人则是污秽中的污秽,他最恶心。
是以他在男人面前和女人面前完全是两种态度。
而一般而言,郎君们很少有愿意得罪他的,毕竟民风如此开放的情况下,谁知道你阿婆/姑姑/夫人/姐妹/侄女/外甥女/孙女会不会与他有一腿。
陆攸年听了就笑了,“你放我走,我当然就不说话了。老实说,谢老狗,你不会真不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吧?”
“你走!”谢崇颓然道,“以后不要再来纠缠蕴容,她以后是要当太子妃的人。”
“我从来不纠缠女人,”陆攸年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该担心的是,你女儿会不会抓着我不放。”
谢英韶听了大怒,“真应该让蕴容出来看看,她喜欢的郎君究竟是一幅什么模样。”
陆攸年哈哈一笑,“你真以为她不知道吗,全玉京哪个女人不知道在下花名在外?”
“不过是你们不懂女人罢了,尤其是你,谢黑木哈哈……”
他大笑一声,拂袖而去,层层侍卫把守的中书令府,竟无一人敢阻拦。
而他黑袍猎猎,宽袖飞扬,如暗夜君王,何等飒爽风流!
谢英韶脸色沉了下去,“阿爹,我不懂,不过是晋阳长公主而已,你为何要忌惮他?”
陆攸年是罪臣之子,他父亲是长公主的前夫,因为谋逆,徐太后夷了陆氏一族。
所以谢英韶说,陆攸年背后只有一个晋阳长公主。
谢崇淡淡道:“你以为只有一个长公主吗?还有,你该跟我解释一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蕴容的事情了。”
谢英韶脸色微变,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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