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向梅的抑郁症很严重, 发现时已是重度,自杀倾向早在半年前就显现了出来。
范医生最初接触曹向梅时, 她就蹲坐在川流不息的大马路边。双手掩面, 泣不成声。
或许是职业的敏感度所致, 范医生的注意力很快被行为明显异常的曹向梅吸引了过去。在近处留神观察了会儿,看着那个面容清丽的女人慢慢擦干眼泪站起身, 一步步往车流间迈了过去。
眼看着红绿灯处有重卡转弯, 曹向梅快行了几步,走进大货车驾驶位的视野盲区。
范医生意识到她想做什么, 几乎没有思考, 立马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他们初识于曹向梅第一次出现自杀念头的那天。
据曹向梅那时回忆,她那阵子几乎是夜夜难眠,脑子里常会胡思乱想。情绪起伏很大, 偶尔行为不受控。也许前一秒还在因女儿给自己捏肩而欣慰,下一秒就会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吞噬。
简单沟通后, 范医生以专业角度给她做了评估测试,初步判断她是生了病。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范医生都在劝说曹向梅接受正规的心理治疗,直白警告她不治疗的后果有多严重。
最初曹向梅很抗拒,她拒绝接受自己生病的事实, 一味地强调自己只是不够坚强。抑郁症是一种全身性生理疾病,即菌—肠—脑轴失调。她误以为自己寻死念头的产生,仅是因为自己精神层面过于脆弱。
对病理的错误认知, 于那时测试结果显示其HPA轴基本活动规律严重异常的曹向梅而言,无疑是相当危险的。
这样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转变,范医生为让她卸下心防,只能以朋友的身份接近劝导她。
接触多了,曹向梅在范医生的耐心劝说下想法慢慢有了转变。后虽也愿意配合治疗,但有个前提,只接受范医生医她的病。
范医生欣然应下了,那时的他没有意识到,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犯了个错。
作为职业心理医生,与病人之间的关系,必须排除私人情感层面的交涉。关心则乱,情感冲突会影响最基本的专业判断力。
他在曹向梅应允接受治疗时只顾着高兴了,忽略了这一点,悄然越了界。
范医生为曹向梅拟了套针对型的治疗方案,物理治疗和药物治疗交替进行,最初的保守治疗成效明显。
曹向梅的心情开阔不少,病情有好转的迹象。只是她生了这样的病,并不想让家人知道。在她或许是有些浅薄的认知里,医治精神方面的疾病,是见不得光的丑事。
就连拿回家的药都会遮遮掩掩,特意撕了标签,躲着家人吃药。
对于曹向梅刻意隐瞒的病情,唐雨杺虽有所觉,却也一直都是一无所知。
抑郁症是慢性易复发的疾病,基于这样的心理障碍,缺少了家人积极配合治疗的曹向梅,病情一直是反反复复的状态。
以至于她跳下冰冷河川的那天,唐雨杺还一直以为她的妈妈仅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归家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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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满白布的灵堂前,曹向梅往昔的笑容被定格在了黑色框子内。
范医生前来吊唁,被突然发了疯的唐辉推赶了出去。
两人在灵堂外起了争执。
“我分明警告过你!你怎么就是听不进人话!为什么还要犯浑?”范医生捏紧了拳,不知是悲是怒,眼烧红,话音都在颤。
“你算哪根葱?也敢来这教训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歪心思!现在人都凉透了,你也别想了!”唐辉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他在曹向梅自杀后遭到的非议指责声不少,正火气上头,口不择言道:“她寻死是她矫情!怎么?你这庸医治不好病还学会赖上人了?这世上委屈的人多了,怎么就她寻死觅活的,不见别人去死啊?”
争执的声音不小,灵堂前的众人在默哀,话音听得一清二楚。
唐薇抬手抹干净淌下的眼泪,愤然转身,被周康拽住了。
“你他妈说的还是人话吗?”看着斯斯文文的范医生爆了粗口,冲动之下一把揪扯住了唐辉的衣领,挥拳欲往他脸上砸。
“叔叔。”一直站在门边听着的唐雨杺走了出来。
范医生挥拳的动作一瞬顿住,转头看她。
“能跟你聊几句吗?”唐雨杺问。
唐薇挣脱了周康的束缚,红着一双眼快步越过唐雨杺,挡在她面前,问拳挥了一半停住的范医生:“还打不打了?”
“不打别碍事。”唐薇话不带停顿地一把推开了揪住唐辉衣领的范医生。
飞起一脚,把唐辉结结实实踹到了门板上,甩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唐薇气急,扑过去一把揪住唐辉的头发,摁头狂扇:“王八蛋!都把人逼死了还说这种畜生话!你还是人吗?啊!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有你这种哥!以后雨杺该怎么办?你有想过孩子吗?只顾自己快活的畜生,怎么不是你去死啊!到底为什么不是你这种人去死……”
“薇薇!”周康听到动静急忙跑了出来,从身后拦腰捞住了她,劝道:“薇薇!别这样!你别这样,冷静点!薇薇……”
本该是肃穆之地,竟成了闹剧直播现场。
真像个笑话。
唐雨杺也想像唐薇一样,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会是这种人生出的孩子?
可是她没力气了,从听闻曹向梅的死讯起,她就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耗尽了。木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离了魂般,眼底什么情绪都没有。
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她一直以来都是逆风生长。骨子里的刺竖起,是为了保护妈妈。被迫收起倒刺,也不过是为缓妈妈左右为难的处境。
从前虽也觉得在家的日子难捱,可那时的她起码还有一个可以坚定看着、为之努力的方向。
如今,她整个人都是失重的感觉。孑然浮于天地间,眼前全是催人迷途的浓雾。前方和来路,无一能看清。
范医生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不远处的唐雨杺身上,发现她好似一直就没哭过。
不由皱眉。
他在唐雨杺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看到了昔日曹向梅的影子。
总觉得担心,不能就这么离开。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轻轻拍了拍唐雨杺的肩,说:“换个地方聊。”
**
没走远,在附近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僻静地止步。
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范医生才缓缓开口。
与曹向梅如何相识,之后又是如何给她治疗。事无巨细,他把能想到的事原原本本全部复述了一遍。
唐雨杺靠在墙边,低着头,右脚脚尖在地上来回画着圈。安静听着,期间没给出任何回应。
范医生的话音止于和曹向梅最后一次见面,自我消化完负面情绪,才把注意力重新转向了一直闷头不语的唐雨杺。
盯着她看了会儿,范医生引她开口:“就没什么话想问我的吗?”
唐雨杺在地上打圈的脚尖稍顿,收了回来。默了片刻,抬起头看他。
“或许,你清不清楚……”
她抿了一下唇,似是在犹豫这个问题该不该问他。
“你说。”范医生鼓励道,“但凡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她还在的时候……有觉得幸福过吗?”唐雨杺问。
“当然!”范医生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她生了个特别棒的女儿。她因为有你,曾一度觉得很幸福。”
曾……
曾经也是幸福过的,那后来呢?
为什么那么想死?
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做的不够好,所以觉得不再幸福了?
是这样吗?
“不要自责,也不要觉得内疚,不要想着自己或许再多做一点就好了,更别有负罪感。”范医生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般,说:“孩子,你要记住,你什么错都没有。”
“你为什么……”
知道我在想什么?
“做人偶尔自私一点没关系,不要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问题,别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范医生靠在墙边叹了口气,无力低语:“你跟她,真的很像。”
**
送走了范医生,唐雨杺低垂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胸腔里郁结了一股气,吐不出来,也顺不下去。
觉得很难过,明明比谁都想大哭一场,可就是怎么都哭不出来。
积压的不明情绪让她觉得很疲累,挥拳锤了锤胸口,用力咳了一声。
步子有些沉,走到之前跟范医生谈话的墙根处,停了下来。弯下腰,一手扶墙,一手扶膝,慢慢蹲到了地上。
走不动了。
唐雨杺抱紧了双膝,感觉空落落的。想着,要是这时候能有个人来拉她一把就好了。
墙的另一侧。
一直悄悄跟在唐雨杺身后注意着她动向的周鹤偏过头,往近身处那团渐渐蜷起的黑影处看了过去。
范医生和她之间的对话,他方才站在高台处辨读唇语,全都看在了眼里。关于曹向梅身上发生的那些事,他知道了个大概。
唐雨杺现在具体是怎样的心情,他大抵能猜到。
七岁那年,他的生母中刀后失血过多,没能合眼的瞳孔在他眼皮子底下逐渐扩张涣散。是在他近身处,一点一点死去的。
那时的他也只是眼睁睁看着,没哭。
人悲痛到极致,是没有眼泪的。
比起唐雨杺目前的心情,他现在更担心的,其实是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像范医生说的那样,在某些时候,唐雨杺跟曹向梅真的很像。
抬指揉了一下蹙起的眉心,周鹤转身往那团缩起的黑影处走了过去。
唐雨杺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抱着双膝的手指蜷了一下,抬起头。
“雨杺。”逆光而立的少年像是担心会吓到她,很轻地叫了她一声。止步于她身前,弯下腰,摊开右手掌心朝她伸了过去。
稍抬了一下手,示意:“抓住我。”
光阴流转,记忆交错。
幼时她从泥潭中拽起的那个小男孩,如今朝她伸来了手。
在她最需要有人能来拉她一把的时候,如同天降,及时出现在她面前,话音温柔地对她说——雨杺,抓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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