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廷渊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又是那个让他痛不欲生悔恨终身的林中雪夜。
荒野的密林之中，漫天的冰雪被呼啸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遮天蔽目，刮在人的身上撕肌裂骨好似刀割一般。
身体几乎已经完全冻僵了，扑面的风雪冰冷刺骨，让他连睁开眼睛都变得十分艰难，唯有怀中紧紧抱着的人身上传来些许的温度。
然而下一刻，便感觉怀中一空。耳边似乎有人在说什么，却因风雪的混杂而显得破碎而微弱。
慕廷渊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的人与他近在咫尺，有着如画的眉眼，清润澄澈的双眸，一如初见。原本如玉的肤色此刻却如这漫天的飞雪一般煞白，双唇更是涂血般，透出让人心惊的殷红。
心中徒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惶然，慕廷渊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人，却终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毅然地转身离去，单薄纤弱的身影踉跄着一步步远去，随着追兵的马蹄金戈之声一起，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之中。
纵使这一幕在过去的十年里已经在梦中重历了无数次，慕廷渊依旧心如刀绞，胸腔之中仿佛有什么要炸开一般，压抑不住的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慕廷渊的大脑变得一片昏沉，眼前也暗沉了下来，耳边再听不到一丝的风雪之声，全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片死寂沼泽，一点点将他吞没。
……
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纷杂混乱的声响不知从何处响起，眼前的黑暗也仿佛被声响驱散，渐渐淡去。
“王爷，王爷你怎么了？！王太医，王太医快来，我家王爷吐血了——”
一道焦急惶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唤醒了慕廷渊的神志，但他却觉得自己或许依旧在做梦。
声音的主人他并不陌生，分明便是自打他九岁归京时就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的陶公公。但他也清楚的记得，自十年前他被诬陷谋逆造反之时，陶公公与他卫王府里的其他仆人便都已死于禁军的刀下。
如今他竟听到了他的声音，不是做梦又是什么？
“王太医，我家王爷怎么样了？”虽然没看到陶公公的神色，但只听声音也听得出其中难掩的担忧不安。
过了片刻，慕廷渊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挪动放回了被子里，随后是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道：“陶公公这次可以放心了，卫王殿□□内淤血已除，现下气脉通畅脉象平稳，并无大碍了。”
“果真？！”陶公公闻言犹自有些不敢置信。
“果真。”王太医肯定滴点头，而随后却又道：“只是卫王殿下眼下虽已无大碍，但以往留下的不少暗伤旧疾此次一并被激发了出来，尚需得好生诊治调养才是，如若不然形成了沉疴痼疾，将来轻则病痛缠身日夜难安，重则甚至会影响寿数。”
“什么？”陶公公一时才稍稍放下的心再次高高的提了起来，忙上前一步，对王太医道：“这可怎么是好？我家王爷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娶妻生子……王太医，有劳您，可一定要好好给我家王爷诊治好。”
陶公公说着还要给王太医作揖，王太医赶忙将人扶了起来，道：“陶公公客气了，为王爷医治原是老夫的本分，哪里需要如此。陶公公也不需要太担心，卫王殿□□内虽是有不少旧伤，但都不甚严重，只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不要过分操劳，老夫再开上几剂药方，不出三个月，便能够痊愈了。”
“这就好，这就好，那就劳烦王太医了。”陶公公这才长舒出一口气，暂时安心了些。
陶公公请王太医到一旁开方子，随着两人脚步声的远去，慕廷渊的耳边清净了下来，然而此时他却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若他没有记错，刚刚陶公公和王太医的那一番对话，应是崇安十八年，他自漠北大败胡人归来的庆功宴之上，因违逆皇帝的赐婚圣旨而被罚了四十廷杖，在重伤醒来时所听到的。
想到这，慕廷渊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看起来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里分明是他十五岁出宫建府以来便一直居住的卫王府，但这座府邸在十年前便已经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即使之后他派人重建，也未曾完全复原府邸原本的面貌。
慕廷渊本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目之所及的一切，手下真实而清晰的触感，又让他有些不敢确定。
另一边，陶公公已经得了王太医写得药方，先是吩咐身边得力人亲自去抓药，又嘱咐府上长史官章时远亲自送王太医出府，自己则又回了慕廷渊身边守着。
一进内室里，便见慕廷渊竟已睁开了眼睛，顿时惊喜不已。
“王爷——王爷你总算醒了，可吓死老奴了。”陶公公说着，竟是喜极而泣，开始掉起了眼泪。
想起不久前他看着好好去宫里参加庆功宴，却满身是血被抬回来的王爷，心中犹自有些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而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着皇帝的出尔反尔。明明已经答应过他家王爷，将来的卫王妃由王爷自己来选，却言而无信，在今天的庆功宴上，听了那个狗屁国师说他家王爷命中带煞杀孽过重有碍皇室的屁话，最后竟是下旨让他家王爷娶一个男子为正妃，真真是岂有此理。
陶公公一想起此事就气恼的不行，更为自家王爷感到委屈，厌恶那国师的同时，也对皇帝有了埋怨。
王爷明明是有功之臣，皇帝却不顾王爷的颜面，不顾寒了将士们的心，当中厉声斥责了王爷不说，还命人重重的打了王爷四十廷杖，显然是已经铁了心让王爷娶男妻了。
陶公公也明白，皇帝此举那国师所言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不过是他家王爷军功日盛，朝中民间都有了不弱的威望，已经隐隐威胁到了太子的地位，便打压王爷给太子铺路罢了。
只是这些话他心里想想可以，却不能说出来。不然更惹王爷伤心不说，传出去也会给王爷惹出大祸来。
心中百般思量，陶公公都没敢显在面上，只是看着王爷一语不发神色怔然的样子，心中委实不好受，想了想，劝慰道：“王爷，皇上圣意已决，此事已无可转圜，王爷也莫要再多想了。好在只是个男子，不会留下子嗣，将来王爷若是遇到了心仪的女子，虽不能纳为正妃，但若有了子嗣立为世子也是一样的。皇上虽命王爷娶男妻，到底也不会绝了王爷的后。”
接着，陶公公又将自己连夜打探出来的，有关那被赐婚给慕廷渊的男妻的事也讲了出来。
陶公公道：“老奴自打知道赐婚的事，就忙命人去打探那文昌伯之子容君若之事。文昌伯官衔吏部从五品员外郎，容君若便是他的次子，乃是妾室所出。不过虽是庶子，但容二公子自幼却颇为灵慧，三岁成诵五岁能诗，很是传出些名声。
只是五年前容二公子突然生了一场重病，就此退了学，居家养起病来。据文昌伯府里的人说，那容家二子的病很是不同寻常，竟是完全不能见人的，只一直隐居在伯府的偏院之中，是以这五年来便是文昌伯府里的人也都不曾见过，更是不知道长了个什么模样……”
陶公公絮絮叨叨的说着，没有注意到，当他说到‘容君若’三个字时，慕廷渊原本幽深暗沉一片的眼中仿佛被什么触动到，一瞬间掀起波澜。
“……王、王爷？！”陶公公说着，冷不丁就看到慕廷渊一个翻身就下了床，不由的一愣，下一秒登时脸色大变，急道：“王爷怎么起来了？！小心背上的伤，王太医说了，王爷不能动的，动了伤口就长不好了，王爷？王爷你去哪？”
慕廷渊却置若罔闻，更好似感觉不到背后已经又开始渗血的伤口，下了床后不顾陶公公的阻拦，随手扯过床边衣架上的外袍披在身上便大步走出了屋子。
“来人，牵马来。”吩咐着人，慕廷渊脚下也没停。
一听慕廷渊还要骑马，陶公公更急了，想拦住慕廷渊，却实在有心无力，都跑起来了还是追不上人，忙吩咐侍卫仆从去拦。可侍卫仆从更听慕廷渊的话，慕廷渊一摆手，便俱都不敢再上前。
陶公公不知道慕廷渊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又担心他身上的伤，眼看着人越走越远已经是追不上了，心焦的不行。
好在快到王府正门的时候，长史官章时远送了王太医正好入府，见到大步出府的慕廷渊意外之余自然要问。
“王爷？王爷伤还没好，这是要去哪？”
慕廷渊脚步不停，只随口道：“我要出去一趟，不必多问。”
他虽是这么说，但章时远也不能看着他带着伤独自出门，但也不敢拦，只得道：“王爷至少让肇庆跟着吧，不然臣等实在难以安心。” 肇庆是慕廷渊的贴身侍卫，武艺出众，为人也十分稳妥。
慕廷渊虽然不欲多说，但也没什么要隐瞒众人的意思，闻言也就不无不可点点头。
章时远这才松了一口气，忙冲一直缀在慕廷渊身后几步远的肇庆招招手，让他跟上来。
马匹已经被牵到了大门口，慕廷渊当即翻身上马策行远去。肇庆等不及下人再牵来一匹马，小跑着跟了上去。好在慕廷渊虽然心中急切，但在尚有行人巡守走动的大街上不曾骑的太快，倒也让他跟的上。
等到陶公公终于追到了大门，慕廷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街尽头。好在章时远告诉他，有肇庆跟着，这才稍稍放了些心。只是依旧长长的叹了口气，为了自家不省心的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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