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仍在继续, 高悬于天的烈日不过往西缓缓地挪了一步，投下的光辉零零落落地洒在树枝间, 一片斑驳。
有时候由依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阳光捕捉到，好似饥饿的鬣狗一般，瞬间就红了一块。
一开始只是浅浅的红，或许汗毛消失又再生, 但后来红色逐渐加深, 呈现出一种胭脂水般的酡红，可那明明是皮肤缺水的迹象。
凤仙的血脉对于太阳有多恐惧呢？
只要被太阳正面照耀, 连一分钟都不需要, 威名赫赫的夜兔之王、吉原之主就会像被吸干了血的僵尸一般浑身开绽皲裂, 在一片夺目、炽热的光芒中迎来自己的死期。
由依的脸上没沾上多少血迹，她的右脸侧, 接近耳根的地方出现了三条细微的裂痕，这让她看上去像一尊该销毁的雕像。
那边捂着腹部的神威咳出一口带着不明碎块的血沫, 嚣张而不顾理解地嘶声笑了起来。
方才他的目光扫过由依手肘出现的红斑，一瞬间的走神而已, 代价是由依划拳为掌刺进他的肌肉，用他的血液给自己涂了一层防晒霜。
要不是今天他没心情，神威还真想调侃两句表现一下自己的幽默感。
很不错嘛大小姐，终于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要白白嫩嫩的啦～
在心里调笑完的神威大幅度扭转身体的同时移开手，抱住刚刚被他踢断的腰粗的树干，抡起来往一击不中折身回击的由依头上砸去。
这个时候再反应已经来不及了，由依只能下意识地用念抵挡, 可还是被砸出了老远。
真累啊。
由依抹掉眼周的血，踉跄站起很快站稳，脑海中不自知地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真累啊。
没想到和神威战斗是这么累的事，都快要没力气了，神威也不知道说说话让她打起精神，平常不是话挺多的吗……
森林中一片寂静，只有两只夜兔无法压制的喘息声在搅动空气中的物质。
明明头顶上的遮蔽越来越少了，不知为何光线却渐渐地暗了下来。
两个战得正凶的人没有注意到天空的边际缓缓漫出了一片巨大的乌云，乌云还在走，走向那冷漠无情的灿烂的太阳，他们只觉得天色越来越暗，好像时间在战斗中不断飞逝，好像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们之间的胜负应该已经到了尾声。
或许在这样的潜意识影响下，两只小夜兔的招式越来越凶残，活脱脱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不死不休？
谁要死？
谁会死？
由依无法控制地问自己这个问题，还不妨碍她用伞尖把神威左肩上刚才被她踹出的伤口加大加深。
如果神威赢的话，她会死。
输=死。
这个等式从未离开过她的脑海。
那么如果她赢呢？
她要像神威说的那样，为了证明自己是在变强的道路上一往直前的怪物中的怪物，夜兔中的夜兔而杀了神威吗？
关键是这个吗？
不。
这完全不重要。
对于神威，以及阿伏兔他们而言至关重要的认知和思维，对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打不打得过，是打了以后才能知道的事。
神威和她之间没有绝对的胜负，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没有，那么，能不能赢，是只有用尽全力之后才能知道的事。
用尽全力，就意味着她会杀了神威，因为只有敌人的死亡才是最切实的胜利。
那么她想不想杀神威很重要吗？
不。
不重要。
即使她不想让神威死。
即使她不想杀了神威。
她从来不是为了“杀死”敌人而去战斗的，她只是为了战斗本身而战斗。
那是一只永远在寂静的星球上奔跑的小兔子，这片大地和天空之间只有她一人存在，有时候她寂寞得快要发疯，于是疯狂地战斗，蜷缩在碎裂的猎物尸体中汲取温暖，最后那些腥臭的血液在她身上凝结成冰，扯下来带着一块冻青了的皮，于是她再也感觉不到温暖，剩下的只有战斗。
这只一直在追着某个东西笔直奔跑的夜兔就像一条追着车狂吠的野狗，她完全不知道追上了之后要干嘛，她以为“追逐前行”就是全部——而当她发现后面还有新环节时，出人意料的，她把这个环节交给了芥川龙之介，因为可笑的保姆和带路人这种理由。
现在也是这样的。
她要打败神威。
她无比确信这一点。
她甚至有自信能够做到。
她有记忆以来的经历给了她足够的自信。
但是，然后呢？
打败神威之后呢？
她要做什么？
旗鼓相当的两人之间展开的生死不论的决战——犹豫就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啊不，重来——容不下一颗不再坚决的心。
大颗大颗的雨噼里啪啦砸下来，说是小型冰雹都有人信。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神威又一拳把由依的脑袋砸进泥水里，仿佛犹不解恨，气疯了的他拽着她的头发就往地上砸，一副不把她那可恨的脑袋砸个稀巴烂就不罢休的架势。
由依一开始还躲来着，或者尽量减轻伤势，但一点点累积起来，到后面眼睛都瞧不见人了，脑子也发晕，连带着四肢都不再挣扎，认命般地瘫在泥水中，任由肉眼看不见的掠食者享用失败者的血肉。
“你……你……”
骑在由依身上的神威气得身体都在发抖，连从喉咙里挤出的字词都带着一股怒到极致的颤音。
他把由依偏到一边的脑袋扯回来，呼出一口气，又用力抹了把脸，咬牙切齿。
“想死是吧？我成全你啊——！”
「死」
本能抬手，神威的杀招偏了一点，比刀剑更具有杀伤力的手被卡在了由依的两条肋骨之间。
神威早已怒到极致，恨意犹如是从那无所适从的爱意转换来的，粘稠又清晰，漫天遍野的到处都是，天幕茫茫，无数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碎得不能更碎。
由依的脑子现在还不太清醒，视野也一片模糊，时不时地闪着黑斑，身体深处更有一处脆弱的地方在较紧，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她的手出于求生的本能攥紧了神威的手，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叫他动弹不得。
既无法造成更严重更致命的伤害，也无法抽回手让伤口开始缓慢的愈合。
由依以为她注视着的是神威的脸，可是她对着的只有乌黑的云，以及漫天遍野的雨。
依旧是那副模样姿态，连说话方式都未曾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死，但是我爱你，神威。”
由依语气平静地说。
不远处，有谁射出一支闪电，照亮了晦暗的山林。
闷雷呜咽，在天地间久久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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