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御医被侍卫左右从承元宫一路架了出去,脸色青白,额间冷汗涔涔,抖成糠筛模样。
瞧着十分可怜。
各处伺候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眼皮向下微垂,半点不敢多看多听。
晟帝手段狠辣,一时不顺意或心血来潮随口一句话杖毙几个宫女奴才不是什么稀罕事。前朝后宫无人不知这位主子性子古怪喜怒无常,当值时端是万分谨慎小心,只求不出错。
适才大总管王德海吩咐小太监宣御医,听闻是陛下龙体有恙,这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张御医就被架了出来。
宫人们心中忐忑不安,生怕祸及自己。过会儿又觉奇怪,晨起时还好好儿的,伺候时并没发觉陛下有什么病痛,怎么这会儿就要宣御医了?
于是便约摸知晓了,恐陛下不是病,而是哪里不痛快了。是以各处做事的愈发谨慎细微起来,生怕自己成了倒霉的那个。
而此刻殿内。
晟帝靠坐在长榻上,一手支着太阳穴撑着,脸上神情捉摸不透。
这人周身气息危险,龙章凤姿般的品貌也无人敢抬头去细瞧,泼墨长发用镂空龙雕金冠束半,余下皆散在身后。
无状而散漫。
身着绣有五爪金龙的玄色帝王锦袍,隐匿无形的强大气势让宫人大气不敢呼一下,尽管晟帝看上去仿佛十分闲适自然。
周氏王朝历代帝王都会修习一门极阳功法,身体素质非普通人能比,寻常更是不可能生病。
这次召来张御医让人诧异。
王德海从晟帝还是太子时就伺候在身则,人老成精不像一般下人咋呼小胆,眼下立在不远处听吩咐。
“王德海。”
“奴才在。”王德海躬着身子应道。
晟帝的指节一声一声敲打在黑漆无纹小木几案面的沿上,属于帝王威严深沉的气息没几个人能受得住,个个敛着心思规行矩步。
金色香炉内燃着龙涎香,袅袅缓缓,翠烟凝空,结而不散。
“你见前方是什么?”晟帝支起一条腿,慢悠悠说道。
那脚并无穿鞋袜,泰然自若踩在榻上。
王德海顺着方向去看。
晟帝眼神所到的地方,顺着看过去正好是个朝东六合大窗,高远处便是万里晴空,湛蓝湛蓝,间或凝着几团白云。此刻正有一群大雁原地飞转,像是在排整队形,好不热闹。
是以王德海回道:“回陛下,这燕儿怕是要往南去寻地儿过冬呢。”
晟帝眯了眯眼睛,过了好半晌若有似无说了句:“哦?”
没人敢提张御医方才给圣上诊脉的事。毫无缘由将御医提来后,陛下仿佛随口问了句“爱卿可知孤王患了何种病症。”
当时张御医还愣了下,心说没听说陛下哪里不适啊?但面上不敢露相,连忙搭指拿脉。
一刻钟后,御医额头上开始浸出细密的汗珠。
非是他学艺不精,而是,而是他压根没诊出陛下有什么病。陛下脉象之下,筋骨强健,血肉沉稳有力。阳火大盛充沛也并不是问题,谁不知帝王家传有一门极阳功法,修炼后体内阳气自非寻常人能比。
可无端端的,怎地宣他来诊脉?
张御医心思不宁,脸上便已退了一层血色,苍白可怜。在强烈的威压中,勉强抖着回了一句:
“暑盛温高,陛下恐、恐有些许内,内火之症……”
晟帝淡淡瞥了他一眼:“拖出去,太医院思过。一月后弄不清孤所害之症,孤诛你一族。”
过后殿内十分安静,针落可闻,宫人规规矩矩立在一旁伺候。
须臾,晟帝似不耐地挥了挥手,王德海便和一众宫人规规矩矩轻手轻脚鱼贯退下,顷刻间殿内只一人。
晟帝闭了闭眼,再睁开。
此时,他眼前出现了一副很大的水膜形样透明屏障,此物像一幅画,里面有人,人会动,甚至还能听见里面人的说话声。
这么大的东西显现在眼前,可除了晟帝竟然谁都不能看见。晟帝皱了皱眉,伸手想去触碰,然而这东西并不能碰到。
这奇怪之物是三天前突然出现,起先只能在脑子里有形迹,今日已能直接看见。
晟帝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故而叫来了御医。
但那庸医也看不出什么,废物一个。
晟帝到底不是普通人,虽说遇上这头等古怪危险的事,心中却并无半点害怕之意,叫来御医亦不过好奇这东西。
“有意思……”晟帝捏着一枚骨刀把玩,低低笑了。
起使于他脑中的这幅画面如今可由他念想控制,可投射于外,这是无意中发现。
透明如水镜一般的薄膜,里头活生生会动的人和物,生动灵活得与真实人物别无二致。
换个人来怕竟要吓瘫,晟帝却兴味盎然地看了起来。
那画面中,现正演放的乃是黛玉生母逝世,她外祖荣国府贾家从京城来信,说要接外孙女去教养。
林如海略思考过后就答应了,然黛玉不忍离父,知道后独自伤感垂泪。
林如海便长叹宽慰女儿,言道自己年已近半百,已再无续弦心思。一则平日公事费心繁琐,恐照顾她不周全;二来黛玉身边无别个兄弟姐妹相伴扶持,日久不免孤独。
不如去了外祖母身边,听闻老太太身边养了几个年纪相近的孙女,过去得几个姊妹一同读书玩耍,再好不过。
恰逢黛玉之先生贾雨村近日欲要上京,林如海干脆多备下几条船,托他看照女儿一路。为表感谢因写下书信一封,替之引荐亡妻家二内兄贾政。贾雨村捋着胡须款款应下。
黛玉只得挥泪别父。
这一日,荣禧堂里,门下丫头来报说林姑娘的船只要到了,王夫人正好在吃茶,转头打发几个三等婆子去接。
因如今贾家是琏二奶奶当家,管着里里外外各样事。那婆子应下话后,出了荣禧堂,又拐几道去了琏二奶奶那头,回禀后拿了对牌去车马房支了几辆装行李的车子并几顶小轿,领着十几个小厮丫头,出府往码头去了。
到了码头十几人先候着,因一时远客未至,两个婆子便小声议论着那位自扬州过来的林姑娘。
“说是比咱们宝二爷小一岁,如今虚岁也该十三了。”
“昔日先姑太太好个模样品格,不知这林姑娘生得甚模样。”
“咱家三位姑娘都不俗,这位南边儿来的还能越得过去?”
……
一干人候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远远的瞧见船儿过来,婆子便一声吩咐,使抬轿小厮打起精神,丫头跟在身后候着。
黛玉此时方十二三的年岁,生得弱质芊芊,扶风似柳。披着一件素色披风,由丫鬟扶着下了船。
贾家的婆子连忙迎了上来,扶着黛玉进了小轿。又令人去搬抬行李装车,打点干净后方才起身出发,往荣国府而去。
黛玉初到荣国府,想起她母亲昔日说过贾家的繁荣,自进门后,便时时凌着心思,一行一步暗暗观察,唯恐被人耻笑去。
等进了垂花门,抬轿小厮放下轿子出去,前头周瑞家的领着一干婆子丫头上前来。
周瑞家的打起帘子,躬身伸手过去。半晌,内里伸出一只削葱根似的手来,指尖纤细润白,手腕处戴着一方玉镯,当即衬得一股清贵娇弱之态。
周瑞家的细细看来,心中暗暗纳罕好个可人疼的模样,一身矜贵气度。这般年纪尚且如此,待再过个两年,还不知出落成怎样的绝色。
一面想一面露出笑脸扶着黛玉出来,领她进去内厅见老太太和各位亲眷。
未进正厅,一路几个丫头嘻嘻笑口中喊着:“林姑娘来了。”
至骨肉相见,一时众人又是一场狠哭,涕泪涟涟。
这头黛玉见了外祖母两位舅母,两位嫂嫂及三春姐妹,又说了会儿话。贾母见时辰不早了,便让黛玉先去拜见两位舅舅。
出得西门,又坐轿子拐了几处,到了一处园子乃是邢夫人之地,略坐了片刻,不多时贾赦那边使人过来说,身上伤寒未见好,如今见了怕徒惹悲伤倒不急了,叫黛玉不必拘虚礼让好生住着有什么事就告知舅母,改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黛玉绕了一圈,辞了大舅母的留饭,再往王夫人的院子去。
正巧没多大会儿,贾母那边的小丫头过来说将传晚饭,老太太请林姑娘过去。
黛玉遂从王夫人的院子出来,出了西侧门,丫鬟再前打着灯笼引路,仔细走着,忽听见一出拐角门廊里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
黛玉下意识去听。
一声道:“听说那位林表姑娘今日进府了,不知长的什么模样儿?”
又一声答:“咱们这些院外做粗活的哪里能见到金贵的姑娘,如何去知道。”
闻言头先说话的就有些不屑地应声:“什么金贵姑娘,那林家老爷不过在南边当个小官,算的什么?是万万比不得咱们荣国府的,料想不过一门穷亲戚罢了。听去接人的婆子说,林姑娘过来时身边就只跟了一个老嬷嬷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可不就是来寻咱们府上庇护打秋风的……”
黛玉听着将父亲林家和自己随口鄙薄的话,心神猛然一痛,紧紧咬着下唇,手帕在身前绞紧,眼中洇出泪光点点。
*
晟帝看着水荧镜面,这可是比看戏有趣多了。正至兴味,想看看那小丫头会做何反应,却突然脑子里蹦出一道声音来:
“黛玉进京遭轻视,黛玉的反应:【A、装作没听见 B、默默垂泪 C、要回扬州 D、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编排我?】”
“请选择。”
这段毫无起伏的声音说让晟帝愣了一愣,旋即他发现方才看那些画面不见,只剩下一段文字。
晟帝何其聪明,一下子看了明白。
“当真极有意思……”晟帝支着下巴,半晌轻笑:“干脆拖下去杖毙好了。”
散漫醇厚的声音透着轻描淡写的不在意,然而片刻后没见有什么反应,之前那莫名其妙的说话的声音不再响起。
晟帝嗤了一声,然后漫不经心选了最后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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