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榆拐进这条小巷就停下了脚步,身后一众人跟着停下来,转身看见徐观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这里没有路灯,非常黑,巷子的边缘还扔着好几包垃圾,地面脏兮兮的,还偶尔穿过一两道可疑的小小黑影。
徐观就那么走了进来,一个人两条腿,甚至没有随手顺一根木棍。
他有些喘,但声音还是淡淡的,“包还给我。”
汤榆咬住后槽牙,恶狠狠说:“不给你又怎么着?”
徐观突然笑了,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同时脱掉外套,缓缓解开脖颈处的衬衫扣子。
他的动作太过随意,气场几乎是悠闲的,仿佛不是面对着近十个虎视眈眈的青壮年,而只是一群要与他进行友好交流的老头老太太。
拿着帆布包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竟然瞬间感到胆怯,往后退了两步。
汤榆猛地将他往前一推,挥手道:“给我揍死他!”
众人一哄而上,先是赤手空拳的较量,徐观的身影在人群里灵活闪躲,如一只迅捷的豹,躲开大部分毫无技巧可言的攻击。
说到底这只是一群平日里沉迷吃喝玩乐的富二代,很多还在读书,身子都挺虚,打架从来只是仗着人数取胜。
徐观的目的只是夺回自己的包,并未恋战,四肢的动作协调得不可思议,次次直往要害处击,动作快速有力,靠近的人往往只能挨他个边儿,就短暂失去作战能力。
他盯准了拿他包的那个人,专往他身上招呼,不说游刃有余,却也让那人被揍了个够呛。
汤榆眼看着这群没用的兄弟伙这么久都只让徐观挂了彩,恨恨怒骂:“集火!你们他妈的集火啊!一起上!”
吼完便撸起袖子加入战局。
一片混乱中,男人的野性逐渐显露出来,开始有人抄起身边一切可利用的家伙,头脑充血地瞄准目标就砸。
其上布满装饰性尖锥的背包,戴着厚重手机壳的手机,金属外壳的打火机……还有最原始的,双拳和双腿。
徐观虽然一开始还占了些许上风,但耐不住对方人多,各种工具也就多,开始渐渐吃力。
乱七八糟的呼喝声里,他隐约听见汤榆的怒吼。
“给老子揍!打死算我的!你他妈的欺负我姐,还瞧不起我?我今儿就让你看看……”
帆布包掉到地上,被徐观一弯身捞了起来,有人瞅准这一瞬间的空当,猛地一脚踹到了他的头部。
这一下非同小可,他的后脑勺被踹到了,无法控制的晕眩感袭来,他趔趄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无数双腿脚砸到了身上,他将包往背上一甩,尽力抵挡中,余光看见巷口跑进来一道身影。
极清脆的哗啦声猛然响起,他听见一道女声大喊:“住手!警察马上就来!”
汤榆一惊,喝住众人,转过头,只看见一个女人,她举起手机,急急说道:“我的手机有定位,朋友十分钟前已经报警了!”
隔着人堆,汤榆看不清她手机上的画面,但这一片离闹市区并不远,出警可以很迅速。
身份特殊,他不敢冒险,只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恨恨指了指徐观,带着众人迅速离开。
徐观半弯着腰,缓过最初一阵晕眩站起身,目光看过去,杨果其实已经离得很近,是随时会被误伤到的危险距离。
一旁的垃圾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波及,散落一地。
她就站在满地腌臜里,手上捏着个只剩瓶颈的玻璃瓶,碎口处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水。
没有很韵味的风衣,也没有尖头高跟鞋。
她穿着极普通的,白色的运动棉服套装,满头大波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学生妹标准波波头,只是刘海没有那么厚,也许是被汗湿的,有几根黏在了光滑的额头上。
没有化妆,她的肤色依旧很白,眼睛看起来更清淡,就像还在读书的女大学生。
“是你啊……”徐观深深喘了口气,勾起一边嘴角,声音笃定,咬字清晰:“杨,果。”
他就笔直站在小巷中央,浑身四处遍布伤痕,眼角淤青,嘴唇也有一道口子。
但他似乎短暂卸下了周身重负,眼神是发泄过后的明亮。
她仿佛看见沙场上扛过千军万马的独将,狼狈不堪,却依然是张扬的,意气风发。
“杨果。”他轻声问:“你哭什么?”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清亮明澈,如同多年前,在学校漫天飘扬着柳絮中的初见。
——
“I’ve got the strangest feeling, this isn’t our first time around.”
七年前的这一天,京大开学,无数莘莘学子怀抱着满腔兴奋与热血,自全国各地涌入这座国内顶级高校的大门。
九月的天气还很热,杨果穿了件长袖T恤配普通牛仔裤,提着大包小包报道缴费完,难以避免地出了很多汗,身上味道自然说不上好闻,何况身边还跟着个神情严肃如教导主任的母亲,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学妹中显得平凡普通。
于是在开学第一天来观望学妹质量的学长们,俱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
杨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带着妈妈靠近搭在树荫下的接待大棚。
“哪个系?”坐在里头的学长瞟她一眼,懒洋洋问。
杨果看了眼棚顶上印着“经济管理学院”的横幅以求确认,拿出报道证说:“金融专业。”
学长招招手,指挥起身后一个闲着没事的男生:“你带她去宿舍吧。”
男生正在跟漂亮的女同学进行着愉快的交谈,闻言有些不情愿,却在杨果母亲周朝凌厉的目光逼视中,无奈站起了身。他暗叹自己倒霉,分到个其貌不扬的学妹。
一改之前聊天时的话痨表现,男生沉默寡言地接过杨果的部分行李,带二人去了宿舍。
杨果的宿舍在三层,她到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了一个女生,满身价值不菲的名牌衣物,正跟旁边打扮奢华的妇女撒娇。
“妈咪,待会儿吃完午饭你们就走嘛~”
一个中年男人从上铺探出头来,假装生气地说她:“爸爸妈妈辛苦帮你提行李上来,还帮你收拾屋子,你这就要赶我们走了?”
女生小声嘟囔道:“明明有男生要帮忙,你非得自己提……”
中年男人闻言立刻横眉怒目:“那些小孩儿一看就别有用心!爸爸能让他们随便进入我宝贝女儿的闺房吗?!”
刚跟着学长走进来的杨果:“……”
坐在中间的妇女看见她们,开口搭话:“你是我们诗诗的舍友吧,真可爱,叫什么呀?”
杨果正要回答,周朝先开口道:“你们好,她叫杨果,我是她的母亲。这位同学叫什么呢?”
女生笑眯眯得回答道:“阿姨你好,我叫艾玛诗,这是我爸妈。”
周朝与二人点头问好,接着凑过去,对艾玛诗说:“同学,我们是从武汉来的,今晚我就要回去了,杨果长这么大第一次到外地读书,你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隔得这么远,阿姨想求个安心。”
杨果与学长道谢,继而沉默地从行李里拿出被褥,选择了艾玛诗的那一边,在下铺收拾起来。
艾玛诗礼貌的声音响起:“好的阿姨,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杨果直起身,越过她们中间,说:“我上个厕所。”
下午晚些时候,杨果忙了大半天,总算把事情办得七七八八,带着周朝在学校里闲逛。
周朝打量着周围来往的学生家长,说:“果果,关于上午那些学长的事情,你怎么看?”
杨果说:“没注意。”
周朝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你要认真学习,上大学不是个结束,只是人生漫漫长路的开端。我看那些开学第一天不忙着搞自己事情的小孩子,肯定也学习不好,以为上大学就能放飞自我了?估计还想着谈个什么恋爱……”
正说着,旁边路过一对手牵着手的小情侣,男生说了什么,女生娇羞地笑倒进他怀里。
周朝厌恶地皱眉,声音丝毫没有放小:“学生就该做学生的事情,年纪轻轻的,整天就知道男欢女爱,像什么样子!”
那对情侣惊诧地看过来,男生皱紧了眉头,嘴里说了句什么,拉着女朋友快速离开了。
杨果看出来了,他说的是“神经病”。
她的脸顷刻间涨红,觉得很羞恼,对周朝说:“妈,你干嘛那么大声。”
周朝嘿了一声,转头看她,问:“怎么不能大声?难道我说错了吗?还是说你觉得大学就可以谈恋爱了?”
杨果摇头,拉住她的手安抚:“没有,妈,但那些人你也管不着啊,干嘛去说人家。”
“说不得了?”周朝看起来有些生气了,声音更大:“好好的名牌大学,我看就是被这些人带坏了风气,学不好好上,想过家里父母的期待没有?”
此时快到晚饭时间,校园里的人越来越多,有路过的朝他们这边看,在杨果眼里,都带着些不太友好的打量。
杨果只觉得难堪,小声劝解:“别说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周朝却还是没有住嘴,反而变本加厉,声音越来越大。
杨果突然高声说道:“你别说了!”
周朝瞪大眼睛,镜片后的眼角的皱纹看起来都被放大了,她不可置信地说:“果果,你吼妈妈?”
杨果反应过来,拉着她道歉,但周朝脾气上来了,甩开她的手,怒气冲冲往外走:“还吃什么饭!我今天就回去!”
杨果跟了很久,直到周朝毫不留情地冲到校门口,伸手招来的士,坐进去时还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她停下脚步,沉默目送车辆远去。
站了一会儿,想起明天还要军训,她去了食堂,打包一份煎饼果子,到宿舍楼下时却没进去,拐进了楼栋后侧。
这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毛杨柳,杨果在暑假时逛学校论坛,知道到四月的时候,它会落下像雪一样的飞絮。
没有凳子,她随意坐在花坛边上,摸摸厚厚的刘海,已经被汗黏了些在额头上。
煎饼果子热乎乎的,她其实不是很饿,但还是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诶,别瞎闹!球跑了!”突然有道男声传来,杨果脚下滚来一只篮球。
她把煎饼果子装好放到一边,捡起球,看向跑过来的瘦高男生。
男生环顾一圈,而后盯住她笑起来,伸出一只手,声音很清亮:“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吃晚饭了,这球是我的。”
杨果把球递给他,男生接过篮球往臂弯固定,却没走,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徐观。”
杨果的声音闷闷的,“我叫杨果。”
九月的傍晚,徐观只穿了一件篮球背心,杨果发现,他的眼窝很深,睫毛很长。
“杨果。”他轻声问:“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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