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坊市一趟,姐妹俩都收获颇丰。
时苒的收获还需要再等几天,槐花的收获明天一早就能有一大桶。
回去还跟她嘀咕了一路:“我说怎么钱婶家的水比我们自己烧的水好喝那么多呢,原来是每天早上在胡同口买城外玉泉山的水买来的啊。马嫂子也真是的,这么长时间了,都没跟我们说过这事。”
京城地下水的水质是出了名的差,数年前有人看到商机,开始从城外玉泉山运水到城里来卖,生意颇是不差。现在只要京城繁华些的街道,每天早上就有水车驻留在路口卖水。一般卯时起卖,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卖光。姐妹俩也是帮着给许老板烧水,才从他那得知,他熬药喝茶都是买的送水车的水。
时苒笑:“马嫂子天天大清早就要用水煮黄豆,她每天起这么早,不用去井口排队担水,更没必要去买玉泉水。”
“也是,我以前都不知道,养孩子这样费事,马嫂子这么抠,也是没办法,京城花销太高了。反正明天我是一定要去胡同口打水的,要好好给你养养头发。”
这些时日时苒掉了不少头发,槐花就觉得,肯定是喝井下水喝的,打定主意明天一早,跟其他人一样,去胡同口买玉泉水给她洗头发泡茶,怎么说都不能放着让她头发再掉下去了。
反正赚了些钱,一桶水只要三文钱,两个人省着点吃,少说能顶两三天,时苒也就随她去了。
到了第二天,槐花因记挂着这事,起了个大早,果然将那玉泉水打了来。因为没有专门的茶具,她还问许老板借了一套过来,烫洗得干干净净的,两人坐下好好品了回茶。
“我问了人,许老板的病不过人。他就是心病,他太挂念许小姐了。冯玉那王八真不干人事!”槐花气得说起了粗话。
一时水壶鼓起象眼大的泡,槐花将些茶叶搁进茶杯,道:“这是许老板听说我们要喝茶,硬叫我们拿回来泡的,一点都不肯欠人。这么好的人怎就遇上这样的事?”
“你明天去打水时,再到许老板那买斤红糖吧。”时苒说:“都是街里街坊的,我们做不了别的,尽量多照应一下许老板的生意。天这么冷,家里来了客人也好有样拿得出手的招待人。”
南城百姓不兴喝茶叶,家里来了客都是冲杯红糖水招待客人,时苒入乡随俗,自然也要备上一些。
“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不如再一并买些干姜吧,红糖姜茶,大冬天的喝这个暖和。”
第二天,槐花担着水回来,手上却提了三包东西:“许老板说,这是他去年进的山货,因为有些发霉,准备扔掉的。若是我们不嫌弃,便送给我们吃了。”
纸包里是一包黑木耳,除了品相有些破碎,少许发霉,其他都很好。总的来说,价值不高,但一般百姓也舍不得买。
槐花叹气:“许老板这是怕占我们的便宜。”
时苒摇头道:“罢了,咱们不是还剩些腌豆粕吗?明天你炒熟了拿些送给许老板吧,他久病之人,偶尔吃得口重些,也可调节一下食欲。”
这些邻人之间的来往,时苒观察这一个多月已有了些心得。南城平民们不像时家那样的高门大户,严守男女之间的界限。尤其许老板算两姐妹的长辈,几人来往都在明里,旁人也挑不出理。送出去的东西若是死活不收,反而显得不通人情。像她们这样有来有往,才算得正常。
有了时苒的话,槐花就把东西安心收了。为答谢许老板的木耳,过后见许老板脱不开身,还帮他去医馆里拿了几回药材给他煎。
槐花以前在老家时常帮家里在外头跑腿,该与人怎么来往,她比时苒还有分寸。时苒见她比之前闷在屋里有活气多了,也就随她去了。
而且这丫头多往外跑,也有另一重好处。
“刚抢的粟米,只要二十文一斤,二百文就给一斗。是坊市有米行不做了,急着出清货物,看这些粟米多新鲜呢。”
“西城御道开始修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南城。”
“唉呀我的娘,今天去坊市可堵死我了。三天前,坊市那的盦钱摊子不是放话说今天要盦那对西洋镜吗?辰时不到,那就堵得走不通路了。最后你猜是谁得了那对镜子?蜀王世子!蜀王世子倒没下场,他就等在旁边,一等胜出的那人出来,他就……”云云。
槐花每天带来的市井传闻都不重样,时苒每天串珠子之余,听听这些闲话也颇有意思。
而且这一日,她还为时苒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我今天不是跟许老板说,妹妹你在家里串珠子卖,有很多珠子都不好找吗?许老板告诉我说,他在医馆里遇到一个病人,他说那人身上有些珠子,急着要换药钱,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兴趣?”
“是什么珠子,许老板知道吗?”时苒当然有兴趣。
结果槐花接下来说的事,便是时苒也料想不到:“这人是个番邦人,就是红头发绿眼睛,长得像鬼的那种。许老板说,那人应该是新来的,他没好细看。只瞟了一眼,依稀是琉璃珠子。妹妹,你说,这世上真有红头发绿眼睛的人吗?”
“我在书里见到说有。”时苒沉吟道:“要是那人真带的琉璃珠子,咱们可买不起。”
又说:“朝廷不是禁海了吗?怎么京里还有一个番邦人,他这么落魄,鸿胪寺不管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不是琉璃珠子呢?许老板不也说他没看清?”槐花兴致勃勃的,也不知道是对找珠子这事,还是看西洋景这事:“我明儿个去打听打听,这样的人住在这一片,指定好认。”
时苒只说:“你记得在外头不露脸,别的自己看着办。”
槐花趴在椅子边看她串了会儿珠子,问道:“我看这也不像是画,妹妹,你串的是什么呀?这个东西绣庄收吗?”
时苒抿嘴笑道:“谁说我要卖到绣庄去了?”
“那是要卖到哪去?”槐花大奇。
“你到时候跟我去不就知道了?”时苒逗她。
这丫头果然跟以前一样,嘟了嘴:“行吧,你卖你的关子,我也卖我的关子。明天我看完番邦人,一定给你卖个大大的关子,什么都不告诉你,急死你。”
时苒就笑了,给她拿出一块串好的:“这么不经逗。你明儿个帮我问问许老板,他见识得多,看我这几块东西能不能拿出去卖,价值几何。”
槐花这才又快活起来,将东西收好,第二天果然给她带了准话:“小姐,许老板说,这东西以前京里管得严,这十来年早不像以前了,让您放心卖。对了,我找到那个番邦人了。他有好多珠子,可他的话我听不懂,不如你跟我去看看吧!”
…………
槐花说的那个番邦人就在壶嘴胡同后边的枣树胡同,跟很多京师的穷人一样,合住在一个大杂院里。
领着她们去找人的房东李婶说:“叽哩呱啦的,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呶,那边站着的就是他。”
那个人穿着身黑乎乎的长袍子,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干什么。
时苒小声说:“看着不像有病。”
“他是——”李婶作了个卡脖子翻白眼的动作:“不犯病挺好的,一犯病就这样。也是可怜人,背井离乡的不容易,能帮一把是帮一把。”
那这是喘症还是癫痫?
槐花走过去,同那人比划着指向时苒,那人转身过来。
这是一个肤色发红,有着灰绿色眼珠子的中年人,不会超过四十岁。时苒克制着自己的好奇,不往他身上多看,看他对着旁边的房门作了个“请”的姿势。
时苒一怔,槐花则不悦地道:“刚刚我来也是这样,这人非让我进他屋。他那房里就一张床,也不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让个姑娘家进他卧房合不合适。番邦人就是番邦人,一点都不讲规矩。”
那人见她不动作,恍然地拍拍脑袋,小跑着进了屋,出来时手上提着个袋子,要往她手里塞。
槐花在一边说:“我先跟他说妹妹你想要珠子,可以给他钱。可他又是说话又是比划的,还把我的钱往外推。我看不懂,妹妹你想想办法问他想要干什么。”
时苒这才接过来,隔着袋子摸了摸。果然是一袋珠子,个个浑圆光滑,大的有鹌鹑蛋那么大,小的也有小拇指盖大小。
大杂院有几户人家已经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时苒看了看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们,半背过身,将眼睛凑近袋口,顿时吃了一惊。
只是袋口泄进来的一丝光亮,就令这些珠子放出了微微的毫光。
这应该是很珍贵的宝珠,她要不起。
时苒合上袋□□还给他,道:“这不是我要的东西,你收好吧。”
那番邦人看明白她的动作,急得冒出了一大串话。见时苒执意要将东西递还给他,竟然背起双手不接,还嗷嗷哭了起来。
先前似有似无的窥探立刻像针一样无处不在,扎得时苒很不舒服。
她求助地看向李婶:“婶子这可有笔和纸?”
李婶讶道:“杨姑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您先拿过来吧,放心,用了多少我照价还您。”
李婶看了半天西洋景,正是津津有味:“也用不着还,我家小子练字练坏了的本子可还行?”
“行。”
“那你等着。”
不一时,李婶拿了纸笔。时苒找了块平整的石板,在空白的纸边上画了几笔,戳戳那还在痛哭的番邦人,示意他往纸上看。
李婶厚起脸皮跟着看过去,恍然大悟:“杨姑娘是想画着问他想干什么?这个卷头发的是番邦人?番邦人淋雨,这个递伞人是指的你吗?”
李婶猜得不错,时苒在纸上画了两个人像,一个是在雨中狼狈抱头的番邦人,一个是伸手递伞的仕女,意即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忙。
番邦人也看懂了,他大喜点头,并接过了笔,在仕女的手上画了几个黑坨坨,渴盼地递还回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槐花问。
“他是想用珠子当报酬换我们帮忙吧?”时苒猜测着,在珠子旁边画了一个元宝。
番邦人果然连连点头。这些番邦人都从海上来,能够来到京城,至少在本朝生活过一段时间,本朝的钱币肯定也认识。
“可他想要我们帮他什么?”李婶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
时苒笔尖微转,画了一艘船,船上站着个卷发黑袍人,一看就是他。
槐花说:“我也懂了。妹妹是问他,是不是想出海回家?这我们可怎么帮?”
那番邦人却皱眉瞪眼,两手大力摇晃,表示她猜错了。
后头时苒又换了几回画,最后,在纸上画了两个人:卷头发的番邦人在向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行礼。
这回他终于露出笑容,连连点头。
“他是想去鸿胪寺。”时苒对李婶道:“李婶,只能麻烦您跑一趟钱铺长家,请他帮帮忙了。”
本朝鸿胪寺负责外宾接待,这个番邦人应该也由他们负责。不管他是不是要找鸿胪寺的官员,但把这个人领到鸿胪寺总是没错的。
李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京城还有鸿胪寺这个衙门,她有点犹豫:“鸿胪寺还管这些吗?这在京城住了这么些年,我也不知道哪。”
“管的。以前番邦使团入京,都是鸿胪寺负责安顿他们。”
李婶半信半疑“哦”了一声,还是叫来自己的儿媳妇,吩咐她去了钱铺长家。
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事,带着槐花离开之前,时苒在纸上画了一幅官员推门的画,见这番邦人完全明白了画里的意思,向李婶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槐花有点遗憾:“妹妹,那些珠子我们真用不着吗?我看他都肯拿出来换药,应该不会贵到哪去吧。”
时苒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放心吧,没有那些珠子,我也有法子把我们的东西卖出去。”
只说这两句话,槐花突然神色一紧,扯着时苒往后退去。两人刚在一棵榆树后头站定,就看见来福那对活泼的小葫芦从拐角的胡同一晃而过。
时苒看看两人的衣裳:那天穿的青标布夹袄早就叫姐妹俩减碎做了包被罩。今天两人穿的是件枣红大棉袄,同色的红围脖围了大半张脸,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冲槐花打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跟了上去。时苒则在槐花身后五丈远处,远远坠着。
其实两人不必这样谨慎,这小子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高兴事,手里提着一包药,嘴里还哼着歌,蹦跳着走了约小半里地,最后在一处小院子前停下。
来福进院后,槐花站在门口没马上离去。
时苒隔得远,只依稀听见院子里有争吵的声音,就见槐花扒着人家的门,一会儿惊一会儿急,一张小脸变了几回脸色。
回去的路上,槐花愁眉深锁:“听声音应该是那天的那位公子,他好像病了。他家里给他送了银子来治病,他不要,还把来福骂了一顿。妹妹,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把串的那些珠子卖了再说。”时苒沉吟片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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