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公主落水一事, 最终成了一桩悬案。
为了表示越国的歉意,楚上原备了一份厚礼,又安排两位太医贴心照顾郑公主身体,许诺郑使在越的一切花费由越国支出。
但是事情没有因此结束, 赵墨翌日便下旨, 以崇简戒奢为由,赶在年关之前将一批内侍和宫女放出了王宫。
一夜之间,燕郊的乱葬岗多了许多具无名尸体。
消息传到挽风台时,太后正倚在软榻上,神色如常地接过一碗甜饮。
随着她的动作,乌发间垂下的凤鸟红宝石簪轻晃, 折射出细碎冷漠的光色。
初登基时,赵墨清洗了朝堂, 却忽略了太后在王宫埋下的隐患。
二十二年扎根, 早已盘根错节。
小画忍不住轻声劝道:“太后好好在离宫安享晚年,何苦插手这些事,魏公主也好, 魏成驰也罢, 都不该再招惹。”
俗话说的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不该如此执念。
太后抿了一口甜汤,“我只是不甘心。若是和儿还活着,我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越王的位置哪里轮的到赵墨坐。”
小画听了轻声叹气,当年公子和失足跌落台阶而亡,太后丧子之痛还没缓过来,就开始为齐谋划。
老越王缠绵病榻是太后做的,本以为能扶持公子围登基,当个傀儡供她驱使,然而世事难料,半路杀回来一个赵墨,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事情已经如此到如此地步,越王大权再握,无人能撼动,纵然心里再不甘,也该放手了。”
小画苦口婆心,“太后,越王不会再宽恕你第二次。”
太后何尝不知,只是心底埋了一口气顺不平。
而且现在的她什么都没有,孤零零的命一条,自然什么都不怕。
太后红唇勾起嘲讽弧度,冷笑道:“当年我就该掐死他,让他与姐姐母子团聚。”
可是一转十数年,早就没了后悔的机会。
说了两句话后,太后便觉得心中烦躁,到嘴的甜汤也苦涩涩的。
她撂下碗,染过蔻丹的修长白皙手指揉捏额角,“罢了,拿下去吧,你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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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关,越国休沐七日。
腊月二十九这天。
少府那边送来了各郡县送来的贡品单子,交于越王过目。
赵墨扫了一眼,随笔勾了一些,淡声吩咐:“给魏公主送过去。”
少府令领命退下。
当天下午,马车仪仗便朝高泉离宫而去,声势分外浩大。
消息传到楚甜耳中,一下子勾起蠢蠢欲动的心思。
自入燕京以来,她处处受到掣肘,本来已经心火熄灭,放弃了大半。
直到国宴那天,坐在台下遥遥地惊鸿一瞥,坐在上首的年轻君王眉眼英俊,威仪摄人,如云般孤立而不可逼视。
一个年轻、有权、还俊的男人,无疑很吸引人。
楚甜忽然觉得她不该如此放弃。
若是能嫁给赵墨做王后,她不止会得到一个出挑过人的夫君,以后还会成为越国最尊贵的女人。
甚至有朝一日,她还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然而越王无心娶,也不召见她,两人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阿萱,你把那套月华石的首饰找出来,寻一个精致的匣子装好。”
楚甜忽然吩咐。
一旁着粉衣的婢女应“诺”。
顿了顿,楚甜又吩咐:“告诉王叔备好马车,本宫一会儿要去离宫看魏公主。”
“诺。”
这是日思夜想间,楚甜找到的另外一条明路——与魏公主交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楚甜心中有念,连身体也很快好了起来。
赶在年关前夕,她以谢礼为由,去芳华馆看魏公主。
生病一场,让楚甜的容貌消瘦许多,脸蛋褪去几分婴儿肥,眉眼看起来愈发精致。
她穿了一套月白色绣芙蕖的锦裙,淡雅的银簪玉钗饰于发间,精致秀雅,眉眼间隐约透着几分纤弱。
腕上一对凤血玉镯,添了几分明艳颜色。
十六岁的姑娘,正值大好年华,往那一站,便是温软娇媚,亭亭玉立。
饶是阿萱看了许多年,依然眼底闪过惊艳,开口夸道:“殿下真美。”
“是么?”楚甜睨她一眼,对镜浅浅一笑,露出一侧梨窝。
她自幼便生的美,纤纤弱质,很多贵族子弟都为她神魂颠倒。
美人投怀送抱,欲说还休的羞怯,哪怕越王一时不动心,总归会动情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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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馆在离宫的西北角,绕过一道游廊与梅园便是,宫殿四下戒严,周围每隔五十步便有兵士守护。
暗红甲的是魏兵,黑白甲的是越兵。
楚甜不着痕迹的打量,心底默默计算,越兵与魏兵似乎等数,也就是说这离宫内,至少有六百兵士在守卫着魏公主的安全。
郑娘打帘出来,含笑道:“郑公主请。”
楚甜收回视线,随她进了芳华馆。
芳华馆内床榻摆件的样式都是魏风,处处温软雅致,再细看几分,不禁咋舌。
百金一匹的云香纱做帘,名贵难得的南海珠缀窗,金丝银钱绣成的大面屏风,处处透露着奢靡。
这是原陵君和楚姜为余青灵准备的嫁妆。昔年惊变,魏王没动府邸里的物件,其父封地江淮也允许余青灵继承。
江淮富庶,其地十三城,相当于一个小诸侯国,后来余青灵假死,换身份为余翘后,封地便从江淮变成了旧都云阳。
云阳陷落,又成了枝山五县,不断缩小。
楚甜敛裙在软垫上坐下,一排侍女鱼贯而入,置上茶水点心,安静而有素。
随着一阵悦耳叮咚的声音响起,楚甜偏头看去。
只见一位身着水青色绣金线罗裙的姑娘掀开水精帘,乌眸红唇,梨涡勾人,纤腰婀娜,款款而来。
白皙小耳上的金丝琥珀耳坠轻轻摇晃,皎皎若秋月,艳艳似山茶。
“让郑公主久等了。”
余青灵的声音很绵软而干净,带着魏都女子特有的娇糯。
待看清楚甜样貌,她脚步微顿,不禁愣神几分。
原因无他,今日的楚甜尤其像娘亲。
国宴那日她只是眉眼气质像,今日却是连梳妆打扮都像。两簪挽发,一钗衔珠,是她娘亲喜欢的挽发手法。
常言过犹不及,余青灵忽然觉得怪异。
两人相似三分时,她觉得亲近,而当这种相似变成九成九,心底就会涌起淡淡的不舒服。
不过这种感觉瞬间即逝。
转念一想,娘亲和郑公主同为郑太后所教养,穿衣打扮相像不足为奇。
两人相知甚少,都不能察觉和推断彼此的情绪。
“多亏那日殿下送来的药材,我才好得这般利索。” 楚甜开口言谢。
说完,她身后婢女拎着一方精致小巧的木匣上前,推开盖子,露出一套贵重精致的首饰,簪钗镯环,皆很齐全。
月白色的宝石镶嵌其中,做工打磨十分细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郑国川县所产的月华石,晚上时光色流转如月华,美不胜收,素有月中美人之称。” 郑公主抿唇一笑,“一点薄礼,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这样的月华石余青灵以前在她娘亲那里见过,漂亮的石头装了满满一匣子。
她的妆奁里也有许多套月华石的首饰,只是郑公主手中这套,形制分外眼熟,很像娘亲妆奁里的那套。
余青灵心底不禁有些触动,伸出细白手指轻轻抚摸。
楚甜见她喜欢,心底松了一口气。早就听闻魏公主喜欢金玉华物,果然如此。
再抬眼时,余青灵娇艳的眉眼柔和许多,“郑国月华石名扬天下,素闻一颗百金也难求,岂是薄礼。”
虽然她的妆奁有很多月华石的首饰,但是没必要提及,去拂楚甜的面子。
楚甜心中微哂,那都是传闻罢了。
世上月光石难求,只是因为郑王下令月华石仅供王室,在市场上几乎买不到,故而价钱才很高。
不过楚甜很满意余青灵的反应。
她抿唇一笑,相邀道:“近日年关,乌南巷那边热闹,听闻有奇人舞剑,雅人赛诗,士子辩论,我初来越国,怕此生也只能来这一次,一会儿要去看看,殿下可要同去?”
自然要去。
哪怕楚甜未曾相邀,余青灵也要去的,今日精心梳妆,便是为了去乌南巷。
两人一拍即合,一同坐马车前去乌南巷,然而前脚刚走,越王的车驾便到了。
今日乌南巷有盛典,上个年关时,赵墨初登基,站在城楼上眺望乌南巷的灯火繁华恍恍热闹。只是那个时候,她的死讯已经传来,而他孤身一人。
燕京是越国的缩影,乌南巷便是燕京的缩影。
赵墨想在登基的第二个年关,带余青灵去看看他的国。
不料进入芳华馆后,空荡无人,凛冽的冬风卷起水晶帘,叮咚清脆作响,愈发衬得四下安静。
“公主呢?”赵墨问。
留守在此处的婢女见越王扑空,不禁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如实回禀,“殿下方才与郑公主同游,去乌南巷了。”
【与人同游,乌南巷。】
赵墨漆黑眼眸微眯了一下,只记住了这七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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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南巷是越国最繁华的市井,茶馆酒肆饭馆乐坊舞坊书坊一应俱全,是一掷千金的豪奢之地。
虽然此处人员往来复杂,但目之所及,皆锦衣华服、身份不凡之人。
除了世家贵族、官吏臣工和游学士子,便是富行天下的大商,寻常百姓不会来这里。
街上人流如织,两人二八年华的少女并肩而行,背影窈窕姝丽,分外夺目。
余青灵未戴幂篱,只带轻纱掩面,露出远山如黛的眉和乌黑灵动的眼。
上次来时,乌南巷虽繁华,但街道肃整干净,只有来往华服行人和华丽马车,两侧高木林立,商铺鳞次栉比,颇显高幽雅致。
今日再来,街道两旁多了许多地摊,平添烟火气。
然而凝目细瞧——百金不卖的秦片茶,拳头大的夜明珠,传说中的鲛人泪。
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摆在地上,还真是俗气,不仅财大气粗,也十分心大。
没走几步,楚甜脚步一顿,神色意外地看向不远处结伴而行的两男一女。
那女子背对而站,瞧不清容貌,但是两位男子露出了半个侧颜,十分好识,一位是蜀太子虞横,另一位是御史大夫谢子合。
余青灵也注意到了,不得不说,三人的样貌着实显眼。
虞氏出美人,那虞横生得倜傥不在话下。
而且虞横自幼便得太子位,享尽荣华,周身皆是上位者的自信和威仪,意气风发。
至于谢子合——
余青灵回想那日所见小册子。
谢家是越国的老世家,自天子初封越国时便存在了,而谢子合是嫡系一脉的独子,风度翩翩,芝兰玉树。
这样世家金堆玉砌出来的公子,眼界和才思都不差,和蜀太子同站在一处,气度丝毫不差。
那名女子——
除了蜀公主,余青灵想不出第二个人。
距离隔得太远,余青灵听不见三人的声音,只能瞧见谢子合忽然勾住蜀太子肩背拍了拍,甚是熟稔。
又拿起一根白玉箫,举到蜀公主面前,两片薄唇翕动,眉眼含笑地说了什么。
而后蜀公主低头,露出一截玉颈,似乎是在抿唇轻笑。
只是唇角弧度很小,依然是恬淡的模样。
“……”
这个情况,未免太出乎意料。
就在余青灵凝视的一息,即将收回视线的一瞬,谢子合忽然转头,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在空中相撞。
余青灵:“……”
偷窥的尴尬瞬间弥漫在心间。
余青灵正在思忖是要朝他从容一笑,还是假装无事发生转身离开的时候。
似乎第二个更好点。
——反正她戴着面纱。
不料谢子合忽然偏头对蜀太子说了一句话,便朝她大步走过来,几息的功夫便行至眼前。
街上遇到王上未婚妻,却佯装不识,谢子合觉得对不起赵墨给他的俸禄。
“臣见过公主。”
身着霜白锦绣长袍的年轻的男子朝她抬袖行礼,大氅垂下,露出修长手指。
余青灵眨眨眼,惊讶于他的敏锐,“方才看着还觉得眼熟,原来真的是谢大人。”
意图化解刚才的尴尬。
谢子合含笑夸,“公主好眼神。”
“郑公主也在,”谢子的合视线落在一旁的郑公主身上,眸光微微一顿,“多日不见,郑公主的身体可大好了?”
比起对余青灵的恭敬行礼,谢子合对楚甜态度十分平常,只寒暄,未行礼。
这并非他不恭,而是以他的身份,不需要对暂居燕京的郑公主行臣礼。
楚甜不显地蹙了眉,似乎从到燕京的第一天开始,所有人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她和魏公主的差距又多大。
这对一个自幼尊贵的公主而言,伤害无疑很大。
“好多了,”楚甜情绪控制的很好,温软笑道,“多谢大人关怀。”
魏公主与郑公主同游,谢子合始料未及,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意外地没有瞧见王上的身影。
心底不禁奇怪,王上不是起驾去芳华馆了吗?
恰在此时,惊变突生。人群忽然惊慌地朝两边散去,两匹发狂的马匹拉着一辆华贵马车在乌南巷东闯西撞。
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立于车上,正在拼命地勒着马缰绳,嘴里还在不停呼喊。
“拉不住了,快让开!都快让开!”
随着话音落下,马车刮倒了一间羊脂白玉的摆件,玉石碎裂的声音分外让人心痛,而发狂的马匹已经开始脚踏行人。
余青灵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推向一边,转而又推向另一边。
谢子合眉眼皱起,笑意收敛,反应极快地拔出腰间长剑斩马,一道锋利的银光划过,马匹嘶鸣倒地。
马车擦着地面斜滑,发出刺啦刺耳的声响,刮倒几位行人。
那位少年摔落在地,骨碌翻滚,又撞倒了不少珍贵摆件,碎得劈里啪啦。
眼前危机已经解,谢子合无暇顾及街道乱象,连忙偏头朝身侧看去。
周遭人流如织,十分混乱,魏公主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想写六千,但是只写些了这么多。
我明天继续补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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