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夫君心志

    第十六章

    这一段针锋相对的反驳一出,抱节居的气氛便猛然一凝。

    周遭听见了这话的下人丫鬟,一个个都鹌鹑似的恨不得将耳朵缩进胸膛里。

    齐侯爷更是不敢相信的自个耳朵一般,指着齐茂行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连带着他颌下修剪得宜的胡须都不停晃动了起来。

    若是平常时候,但凭着这一句话,齐侯爷恐怕立时就能传了鞭子竹板来,多的不说,打得这不肖子十天半月起不得身是最起码的,毕竟其实在这个世界里,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

    可偏偏齐茂行这会儿已经废的起不得身了!

    且还是为了护卫太子殿下而受的伤!

    再是严格的慈父,若是在这个时候,把已经中毒的儿子再打个半死,一旦传出去,谁都要说是父亲不慈,对儿子过于严苛!

    那他齐通的就名声算是彻底坏了!

    ——

    而身为人子,齐茂行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亲爹,是个最看重“名声”的。

    也正是因为清楚亲爹的脾性,齐茂行对父亲的震惊毫不在意,他低下头,认真的将轮椅的轮子切着院里青石砖缝隙正正的停好,神色满是一派刻意的坦然。

    没错,他原本就是故意的,要不是仗着这会儿亲爹没法拿他怎么着,他还未必敢这么放肆。

    因为自个生母的事,虽然面上没露,但齐茂行心里,是对自个父亲是有怨的。

    早在他的娘亲为他尝药,不幸身故之前,他就受够了木姨娘在家中煽风点火,闹的家宅不宁,也见多了娘亲的悲悲切切、怨天尤人。

    他对娘亲的痴怨艰难,是既气且怜,对于父亲的宠妾灭妻,便是既气且怨。

    待到娘亲亡在了木姨娘手里,这藏在心里的埋怨,便几乎要只凝为一个恨字。

    他不会像娘亲一样,对夫君满腔情意,只知道怨恨妾室狐媚,甚至埋怨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好好读书,不如齐君行争气,才惹了父亲不喜。

    他六七岁时,便已看的清楚,这事不怪他不怪母亲,甚至都怪不得木姨娘,根源只在父亲的贪恋女色,内闱不修上。

    若非父亲见异思迁,三心二意,家里如何会有这许多麻烦?

    就连他之所以坚持要与苏磬音和离,也是因为自己的亲爹齐通。

    他与表妹从前都并无私情,之所以有意将要迎娶表妹进门,除了当初娘亲与姨母玩笑定下的“亲事”之外,更多还是因着吴家落罪,他想要护下姨母这个仅存的血脉表妹罢了。

    表妹毕竟身在贱籍,这样的身份,除了嫁他为妻之外,实在是难寻旁的良人。

    再一者,是他心里还谋划着,待到日后殿下登基,他精心当差,若是攒下些功劳,说不得便可与殿下请了恩典,为表妹放了良籍,也算是报答了当初姨母的照顾之恩。

    这个打算,也唯有表妹嫁与他,日后请旨才能请的名正言顺。

    家里不是没说过叫他先将表妹收在房里,日后风声过去了,收作妾室也无不可,至多看在旧日的情分上多体贴些罢了,并不耽搁他另聘高门淑女为妻。

    可他若是当真这样做了,又与当初为一己私欲,便叫娘亲悲苦半生、丢了性命的父亲有何区别?

    他恨极了父亲的无能敷衍,毫无担当,特意给自个的院子取名为抱节居,便是要提醒自己抱节守一,从一而终。

    自然让不肯叫自个也作出与父亲一般的行径。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他当初才会打定了主意违抗父亲祖母,甚至为此不惜离家从军,就是想要以此表明心意,日久天长,他只要除了表妹之外再不近女色。

    日久天长,就算是为了子嗣,也总能逼得父亲与祖母松口。

    谁能料到趁着他在外从军的功夫,家里雷厉风行,竟是不到一月功夫干脆给他定下了亲事,催着连六礼都走的只差迎亲!

    他齐茂行不在意这些虚名,但当时的情形,两家结亲的消息都已传了出去,他若是拒婚,丢的却不光他自个的名声,还有齐侯府,甚至无辜的苏家名声,也全要因他毁个干净。

    姜还是老的辣,祖母已将他的性子摸的清清楚楚,面对这般局面,他的确是只能认下,先老老实实的成婚。

    但他并不肯这般认输,成婚当日,他便也做好了打算,他还可与夫人商议请罪,待到风声过去,再和离就是。

    也多亏了娶进来的苏磬音是个清醒冷情的,没有哭闹不愿,大婚当日,便当真答应了他这请求,竟是比他预料中的要顺利的多。

    如此说来,他与苏磬音,也算是另一种的“天造地设”了。

    齐茂行心里想着苏磬音,便没有理会生父齐侯爷的反应。

    他其实也不必理会,在齐侯爷的“教诲”下,他已经活了十几年,这会儿又不能叫竹板来打他手心,不过训斥些老话,他早就听腻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说齐茂行了,就连第一次见着这场面的苏磬音,在一旁听了半晌,也觉着她这位公爹骂的实在是没什么新意。

    来来回回,也就是些诸如没教养、没规矩,跟着无用武夫丢了圣贤之道云云。

    苏磬音嫁进侯府才三个月,而这三个月里,如果说对老太太与继婆婆两个长辈,多少还算是接触许多的话。

    对于齐侯爷这个公爹,她就当真是见得寥寥,连两人说过的话都未必能超过几十句。

    除了辈分差距、身份大防之外,更多的,便是因为齐侯爷从来没有将她这个儿媳看在眼里。

    倒也不是故意不屑之类,而是一种这个地界儿里特有的,那种士大夫的高高在上,对于女人天然的一种无视。

    事实上不单是她,在齐侯爷的眼里,除了老太太还因着孝道在意几分,剩下的女人里都和下人或者物件差不太多。

    包括继婆婆李氏,在这位公爹面前也是压根进不得眼里,就类似“正妻”这么一个符号的存在,就更别提她这个儿媳。

    今日。她发觉,这位公爹的学问虽不知道怎么样,但这读书人的“迂气”却竟是学了个十足十。

    口口声声的圣人言,黄金屋,可就算是孔圣人复生,亲自站在这,也决计不敢说出“武夫无用”这样的话来。

    旁的大道理不提,只这侯府偌大的家业,就是老侯爷拼着性命在战场上得来的,齐侯爷分明是靠着父辈的武功余荫才有的爵位!

    这才过去了几十年?这会儿一扭脸,倒是能把嫌弃武功将士的话,说的这般理直气壮?

    苏磬音撇撇嘴,听着这话,她嘴上没敢反驳,只是仗着齐侯爷不会留意她,却是一点没遮掩的偷偷翻了一个清晰的白眼。

    齐茂行回过神来,抬起了头正待再说几句,余光却清楚的看见了躲在父亲身后的苏磬音的动作。

    他这个夫人的眼神向来灵动,齐茂行是早已领教过的,但是这么“灵动”的白眼,却也当真是第一次见着。

    这个神情既俏皮又狡黠,尤其还是对着他的父亲,虽然失礼,但齐茂行一眼瞧见之后,却是莫名的心下一松,竟是忍不住的有些想笑。

    原来苏磬音也对父亲这一番“高谈”并不以为意啊?齐茂行一时有些诧异。

    他对苏家的情形也大致清楚,苏磬音的祖父苏老大人,官居太子太傅,便是太子殿下,对着苏老爷子也是要尊为师长,执弟子礼的。

    除了苏太师之外,苏磬音的父兄也都是自幼读书,进士及第,只是因着苏老爷子去世,这才辞官归乡,结庐守孝,正正经经的官宦门户、诗书传家。

    苏磬音出自苏家,他原以为也定是一个精于诗书,家学渊源的才女,却没想到,这性子,却与她预料的有些出入。

    齐茂行还有心思琢磨苏磬音的家世性情,对面的齐侯爷却已经气的怒发冲冠。

    方才齐茂行提起将君行接回时,齐侯爷心里还有些微妙的心虚与愧疚,想着好好与嫡子解释一二。

    如今到了这地步,莫说什么愧疚解释了,他只气的不请家法来教训儿子,都已经是看在了宫里殿下的份上。

    果然天生就是个不肖子,已被老太太和他娘纵的坏了根底,与自小懂事的君行比起来,差的何止天地之别!

    他将庶长子接回来继承家业,还是对了!齐侯爷恨恨的想罢。

    “也罢了,我是管不得你了,这抱节居里日后再有事,也不必来扰我清静!”

    既然无法请家法,他也不愿意再和这个不肖子置气,最后撂下这么一句话后,一甩衣袖,便也干脆的扭身而去。

    齐侯爷带的人走了,之前的管事男仆们也都被带下去了领罚,抱节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苏磬音走出来想了想,看了一眼一旁沉默的齐茂行,觉着自个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索性便也叫人将碗筷桌椅都收拾了,也转身回了自个的那一半屋内。

    “将窗户关了吧,像是有点凉。”进屋之后,苏磬音随口吩咐了一句。

    凉倒是次要的,主要齐茂行还在院子里,窗户大开着,一抬眼就能看见到底不太方便。

    但虽然关了窗户,进了春日之后,府里也是才给窗户换了清亮透气的青纱,隔着轻薄的窗纱,还能清楚的看见齐茂行还没回来,反而又拿起了方才的弓箭,对着树上的箭靶一下下的开起了弓。

    石青将对着院里的窗子都合上,走回来,便忍不住的叹息了一声:“虽说着太医署里已在尽力解毒,可到底能不能当真解了还是两说,唉……何必呢还费这力气呢?”

    苏磬音闻言也沉默了下来。

    石青说的没错,毒一日解不了,齐茂行这性命一日便是悬在半空中的。

    更要紧的,是按着太医的说法,这毒霸道的很,之后还会一日日的侵蚀人体五脏,再过几个月,齐茂行一日日的虚弱下去,莫说开弓威胁了,再受了类似今早的怠慢之后,只怕要瘫在床上,话能不能说得清楚都是两说。

    她敬佩齐茂行走到这一步,都仍旧不放弃希望的坚定韧劲,心底里也祝愿着太医们能早日钻研清楚这毒,救下齐茂行的性命。

    但是说到底,齐茂行这个人,到底与她并不是真的的夫妻,她敬佩祝愿也就罢了,更大的心里,还是要多操心操心自个日后的处境。

    齐茂行废了,并且就这么两日功夫里,就接连将李氏母女、与公爹齐侯爷一并得罪了个遍。

    剩下一个老太太,如今还态度微妙,指不定日后还会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处处偏心照顾这个嫡出孙子。

    她自从嫁进这个齐侯府里,处境就从来没有一帆风顺过,再这么下去,她的日后只怕还要更难一些。

    苏磬音的面色沉静。

    还好,祖父自小便教导过她,人贵自强不息,她也从来没有把自个的全部指望都放在旁人身上过——哪怕这个人,是她明面上的夫君。

    更莫提,齐茂行于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叫人放心的背后倚靠。

    从前齐茂行在时,她站得住,他不在了,她一个人,便更要想法子立的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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