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姐,外院那位又叫奉书来领银子了”
抱节居西屋内,苏磬音正坐在书桌前,耳朵里虽然听到了丫鬟的石青的话,但因为脑子还在思量着应该如何下笔,一时间却没有反应来“嗯”
正是上午十分,窗外树杈的鸟儿叫的清脆欢快,只听着便衬出了一派大好春光。
可屋里的丫鬟石青却是一点没受这春光的影响,将算盘拨的哐哐作响,又不平道“她这月已经多花了一百两银子,竟还敢再张口要”
苏磬音这才回过神来,眉眼弯弯,面带微笑“多花便多花嘛,反正是他齐家的银子,你倒替他们心疼什么”
虽然已经嫁了人,但她如今也才刚刚十六,面相又小,这会儿一笑起来,露出一边的小梨涡,就更透出了几分近乎娇憨的天真意思。
石青一看见自家姑娘这幅万事不操心的闲散模样,就忍不住的替她着急,她放下算盘,拿着账本就从小案后头冲了过来“您看看,您好好看看自从您过门,她哪个月不巧立名目,比月例多花好几倍出去衣裳摆件,处处都用的比您还讲究,不知道的,说不得以为您是外室,她才是正经二少奶奶呢”
“哎呀不要乱说,人家现在还是是客居齐府,说什么外室,多难听。”
怕石青不注意碰到了桌上的颜料,苏磬音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下的笔墨都收了起来,这才继续道“好了好了,不就是多花了点银子,好好的官家小姐,一夜间家族突变,成了贱籍,心里肯定很难受,花他齐家的钱缓解缓解,咱们理解一下。”
这话一出,莫说急性子的石青了,就连一旁的月白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理解她我的好小姐啊,奴婢当真没见过像您这样替未来妾室着想的主母”
齐茂行要与她和离这个事,只在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私下里说过,并没有外传。
而苏磬音因为怕麻烦,加上之前对齐茂行这个天真计划的怀疑,在这事且还没个进展的时候,也并没有与两个贴身丫鬟说的太多。
因此在月白和石青两个看来,吴琼芳一个身在贱籍的表姑娘,如今是不明不白的和齐茂行混在一处,日后顶天了,也就是纳进门的妾室。
虽然也麻烦的很,但却也从来没有想到和离这事儿上去,若不然,态度远不会和这会儿一样平静。
苏磬音也没有多说,因为石青的坚持,伸手将账册接了过来,顺口问了一句“她这次又是要买什么”
大婚当晚,苏磬音思量之后,虽然同意了齐茂行坚持和离,但是为了叫自己在真正和离之前,能够在这府里过的安稳,她也是提出了几个要求的。
除了给她正室的体面,保证她不会被府里下人长辈们针对冷待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要管钱。
从大千世界而来的苏磬音,才没有什么官家淑女,不该沾惹铜臭的讲究。
就算上辈子去世时还只是一个学生,苏磬音也知道,钱这个东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的底气。
她自个其实并不缺钱,苏家虽然比不上齐侯府权贵,但出嫁时,却也是给了她陪嫁银子的,尤其祖父偏疼她,出门前更是给了她一笔不小的私房。
但她要管的钱,却不单是她自个的。
她的要求明明白白,她不会拦着你齐二少爷的平日花用,但他这边的积蓄月例,包括丫鬟下人们的月钱,不论里外,凡是取银子的,明面上都要先到她这儿,她点头了才能发下去。
这不是为了拿齐茂行的银子,而是在夫君心心念念和离的情形下,以此来表明二少奶奶的地位与尊重。
毕竟再没有什么,比给人发银子,更容易来的叫人敬重了。
齐茂行当时虽然满面诧异,但他这个人,向来是不拿这些阿堵物当回事的,当时就一口应了。
刚开始时,齐茂行是只是将月例与银子取出来送过来,苏磬音也果真和当初说的一样,并不干涉他日常花用,就算是鸳鸯馆里要钱都从没拦着,出入账目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按月给他送一份。
齐茂行才懒得查账,试了两月,见这么一来,非但不麻烦,反而更加方便了不少,便干脆将私库的账册钥匙都一并给了她,算是一点家底都没有遮掩,连个小金库都没留。
当然,这么一来,齐茂行每月里所有花用,苏磬音便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说是清明将近,要给做法事祭拜”石青神色忿忿。
苏磬音闻言回忆道“这理由怎的这么耳熟这事儿你上回是不是就与我说过”
石青更气了“才不是呢,那是三日前,她才支了五百两银子,说是要给亡命的家里人点几盏长明灯,还有给二少爷祈福。”
这两个理由其实和一桩事也不差什么,苏磬音闻言也有些诧异起来“三日前才支了,这么快就又要这次要多少”
“可不,她又要五百”
石青几乎跳脚“就算她家里死得人多,祭拜的也多些,也用不着这不多吧索性再多要点,再办几场后事都够了”
吴家乃是吴父获罪,满门抄斩了的,细论起来,这话说的很有几分尖刻了。
但是这会儿,不单一向好脾气的月白没劝,就连苏磬音,也有些沉吟起来。
这个数目放在齐侯府里不算什么,但对于吴琼芳一个并不需花什么银子的借住亲戚,就的确多的有些不寻常了。
苏磬音将手上纸笔都放下,决定多问几句“还是奉书来要的”
石青点头“就在二门口等着拿银子呢”
苏磬音思量一阵“你先把银子拿出来备着,再使人叫他进来,我问问清楚,若是没什么差池再给他。”
石青干脆的答应一声转身去,月白则起身将门户都打开,又去把内间的素青珠帘放了下来。
已经出嫁的管事媳妇,不像姑娘时讲究,外头的这些管事小厮是可以见的,只不过苏磬音年轻,还是隔着一层帘子更稳妥些。
等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隔着珠帘,果然看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十几岁小子在门口给她磕头“请二奶奶安。”
因为一直奉着齐茂行的吩咐给鸳鸯馆表小姐办差,奉书唯恐苏磬音因此找他麻烦,这个头磕的是结结实实,恭恭敬敬,唯恐叫人揪住一点错处。
苏磬音见状倒笑了笑,没等开口,一旁便又传来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奉书你怎的在这儿”
正是刚去桃园里锻炼回来的齐茂行。
看见齐茂行,小厮奉书多少松了一口气,转身见礼“小的奉表姑娘的吩咐来取银子花用,二奶奶有不清楚的,召小人进来问话。”
闻言,齐茂行的轮椅一停,便微微皱了眉头。
奉书这话倒是说的一点没错,但是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儿一提出来,莫名的就很容易叫人多想。
好像是苏磬音背着他为难鸳鸯馆,不许叫给送银子似的
齐茂行沉默一瞬,转身与奉书开口道“我原说过,鸳鸯馆里要什么,你都备着送去就是了,什么东西还说不清楚”
听着这特意提起来的“鸳鸯馆里要什么,你都备着送去就是了”一句话,虽明面是在训斥小厮,但苏磬音哪里会听不出他真正的意思
她垂了眸,也微微抿了嘴角,露出一丝冷意来。
奉书也发现自个这话闯了祸,刚起来的膝盖又跪了下去,面带无措“是表姑娘说清明将近,要给做法事祭拜家里,需花费五百两银子”说完顿了顿,又连忙补充道“前两日,表姑娘才取了五百两,用来点长明灯,给二少爷您祈福。”
显然没料到是这么回事,齐茂行的神色便是一顿,也露出几分诧异来。
苏磬音在帘后端坐着,活像是压根没看见齐茂行这个人一般,仍旧按着原本打算对奉书问道“既是用来点灯祈福、祭拜的,这中间是谁沾的手府里这些日子,可有进来什么不地道的神婆道婆一流”
这就是苏磬音特意叫奉书进来的缘故。
一个每年的寻常清明祭祀、点灯祈福,就能花个千两银子出去,就是五福居的老太太出手,只怕也未必能赶上这个手笔了,何况那吴琼芳一个身份尴尬,借住在府里的亲戚姑娘
那表姑娘以往从来不曾这样过,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出,只怕不是被什么三教九流哄骗,就是府里办这差事的下人中饱私囊,出了问题。
也是这位吴姑娘和齐茂行的“真爱”表现过于深入人心,苏磬音压根没有想过旁的可能。
奉书连忙磕头叫屈“小人冤枉这银子小人从来不曾沾手”
苏磬音冷哼一声“那你倒是说清楚了,表姑娘从不出门,身边也只你一个当差的,那这银子,是送去了哪一座寺庙里交给的是哪一位高僧那功德簿上的数目可对得上”
奉书胆子小,被这么一番追问,立马就有些失措,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道“没有寺庙表姑娘没吩咐小的找寺庙大师,这银子还全都留在表姑娘手上,是表姑娘要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便都是一顿。
眼下已是三月底,与清明也不差几日了,这时候还没去找寺庙庵堂,这祭拜显而易见是已经迟了,基本便干不成了的。
那这一说,表姑娘打着清明的名头,实际却只是为了攒银子的
苏磬音一时有些怔愣,她过门三月,鸳鸯馆那边虽然每月花的银子都不少,但是大多都是摆在明面、有去处的,衣裳首饰、或者大头的吃燕窝,喝补药之类。
这种没有去路,就是单纯要银子的事,表姑娘这种官家小姐,还当真从来没有过
若不然,苏磬音也不会疑心有问题,特意叫奉书过来问清楚。
苏磬音只是天性闲散了些,又不是蠢笨的,目光从齐茂行那废了腿上一看,就也立即明白了这表妹转变的缘故。
看来手里的银子才最靠谱,这事儿谁都知道。
她方才还因着齐茂行的言行生气,这会儿却是瞬间平息了下来,看向齐茂行的眼神里,甚至都还带了一丝微妙的同情。
“咳,二少爷早已说了鸳鸯馆里要什么都不许拦,既是表姑娘的意思,石青,快将银子给了”
苏磬音说罢清咳一声,看也不看门外的齐茂行,又继续道“月白,我怎么的觉着外头鸟儿叫的有点吵,快将门窗都关了”
月白哪里会听不懂这其中的意思闻言上前,只等着奉书拿了银交子退出去之后,对着门外的姑爷屈膝福了一礼,就很是干脆的将门在他眼前紧紧的合了去。
看着面前紧闭的屋门,齐茂行像是还未曾回过神一般,手心紧紧的攥了轮椅扶手,一时没有开口,只脸色沉的吓人。
“少少爷”奉书知道自己闯了祸,哭丧了脸,叫的小心翼翼。
齐茂行声音冷峻“这事,为何不早与我说”
奉书深深低了头“小的上次求见,就是越少爷禀报的只是您不耐烦听,只说表姑娘要,给她就是了,后来又叫小的去找陈工笔”
听着这话,齐茂行也想到了他当时的吩咐,只是那个时候,他怎么会想到,表妹要的银子,竟是这般情形
齐茂行微微闭了眼,声音发沉“表姑娘要银子干什么,你可见过”
“只是收下了,没没曾花用过。”奉书小心看他一眼,又补充道“只前两日,表姑娘叫揽月出去了一遭,将散碎的银两,都去钱庄里换成了银交子。”
轻飘飘的一张银交子,保存起来自然要比银子方便的多,日后出了什么事,是藏是用,也都更方便。
齐茂行缓缓的呼一口气,努力在心里告诉自己,吴家败落,表妹不过是凑巧想攒些银子安安心罢了,算不得什么,未必就与废了有干他堂堂男子汉,不必因此多心,不必在意
偏偏奉书这个没眼力的,还攥了手里的银交子犹豫的问了一句“那这次的银子,小的还给表姑娘送去不”
齐茂行抬起头,眸光阴的吓人“不送去还赏你不成”
奉书脖子一缩,不敢反驳,一路小跑的赶忙退了下去。
骂了这一句,齐茂行缓缓吐一口气,紧握着扶手的双手终于松了开来。
松手之后,结实的木料上,仍是印下了一处明显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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