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天明

    林承彰赶过来的时候, 飘飘散散的雪花从空中落下。

    灰色的天空, 带着朦朦的雾气,阴霾压在每个人的身上,寒冷而又沉闷。

    他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林韧站在怀宁宫的门口。

    林承彰知道林韧畏寒, 冬日的时候,他一向是穿的多的,可今日的林韧连披风都未带,他若青松一般, 笔直地站立着。

    林承彰不知道为什么, 竟觉得他的背影,莫名苍凉。

    见到林承彰过来,林韧微微俯身,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待林承彰看清了宫内的场景,震惊之余, 也只有像林韧一般, 站在外侧, 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好。

    好一会儿,林承彰才巴巴地反应过来, 他转过头,明显带了眼泪:“皇叔,这是为何, 朕明明……”

    他哽咽了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明明愿意留林景骅一条性命,也答应了用千顷雪莲来治好林景亦的痴傻, 就连林韧也答应了不会置他于死地,为什么四哥还是选择赴死。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林承彰不明白,可他身边的萧寿,一旁的林韧,都明白林景骅的选择。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今日林承彰愿意留他们一命,可来日呢,等到他长大了,再看到林承彰,再看到林景亦,只要稍有间隙,便极有可能再一次发生谋逆惨案。

    与其再失望一次,不如早早离去,免受折磨。

    他已经,受了太多的折磨。

    亲人相隔,旧友陌路,故人别离。

    幸而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对任何女子动过心,没有又害得一家人因为他满门抄斩。

    复仇啊,又有什么仇好复的呢。

    该死的人已经死去,无人再知石削骨,也不会再有大祁。

    后世如何,与他何干,江山百代,与他何干,唯有一杯清酒,与故友畅饮,再下完那局没有下完的棋。

    萧寿闭上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在小皇帝的身边掉下眼泪。

    “陛下。”沉寂了许久,林韧终于开口:“送他们出去吧,他……应当是不想入皇陵的。”

    林承彰抬起头,他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他没有擦拭,任凭它掉在地上。

    “朕明白了。”

    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人的脸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风声呜呜咽咽在在耳边吹着,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哭,也不知道,是为谁而哭。

    *

    林景骅的死,对于他是一种解脱,对于期待着他回来的朝臣,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虽说他从未暴露出自己的行踪,可能在如此浑浊的朝廷之中混迹了这么久,谁不是跟人精一般,能打探出来林景骅住处的人悄悄去拜见过,打听不出来的,则翘着脚等待着消息。

    可林景骅的住处,一夕之间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心思深沉的老臣们,自然已经猜测到了些许。

    也只能猜测出这些许。

    许焕等人收到消息的时候,只是叹气,他与严哲约好了时间,待到他头七的日子,再为他带上他年少时最喜欢的清酒,也算是祭奠了。

    他与形势汹涌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来了上京,又在尘埃落定的时候,黯淡收场。

    后世知道的林景骅,是一位英年早逝,满身冤屈的皇子。

    谁都不记得,他曾在上京城中,恣意欢笑,说盛世与我,天下永昌。

    可动荡的朝局,也随着他的离开,终于再也掀不起波澜。

    无人知道林景骅死在怀宁宫中,这一切只能让小皇帝暗中安排,沈封雪就连为林景骅送行也做不到,只能在临走之前,为他守了一夜灵。

    他没有后人,却是她父亲的挚友。

    此夜,也算是她尽的最后一分心了。

    却不知这夜,林承彰与她一起坐了一个晚上。

    林景骅,丽华夫人皆不入皇陵,但小皇帝还是愿意在皇宫之中,按照民间的样子为他们守灵,等到七日过后,再寻一处风水宝地,将他们二人安葬。

    小皇帝看起来很是难过,白日的时候,他即便难过也不能表现出来,现下和沈封雪坐在一块,忍了好一会儿,才巴巴的凑到沈封雪身边,和沈封雪说话。

    “皇婶,之前四哥给朕的药方,朕已经命太医院去做了,雪莲还剩了一半,朕把它们都放在了盒子里,一会儿让萧公公带给您。”

    “皇婶,你说,六哥应该会好起来吧,要是他好起来了,朕想他也不会想在这里呆着,人人都说皇宫之中是万般富贵,天家尊严无人可比,可朕却觉得,这里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每日里,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想要好好活着,可就这么活着,都这么难。”

    “等到六哥好了,别让他回来。”

    林承彰吸了吸鼻子:“朕不想看到兄弟残杀,可朕也不知道,多年以后,朕会不会也像父皇一样,薄情多疑,让每一个见到朕的人都害怕不已。”

    沈封雪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等他说完才轻轻开口:“世事易变。”

    “是啊。”林承彰苦笑了一声:“朕的相信,若鸿毛一般,连朕自己都不敢相信,朕甚至都在想,你们为朕去卖命,朕真的能治理好天下,真的能当一个好皇帝吗,朕甚至为你们不值,若是生于他国,你们是不是会好过很多。”

    沈封雪知道林承彰这个你们,指的不止是她和林韧,更是每日在朝堂之上与他共同进退的大祁朝臣。

    “臣不知道。”沈封雪回答:“可是臣知道,江山需要有人守护,战火四起,百姓流离,皆非我等所愿。”

    林承彰扭过脸看她。

    沈封雪道:“不同地位的人,所有的愿望皆是不同,乞丐想要吃饱,学子想要中举,人本身就带着想要向上的心,这本无可厚非,问题的关键是为了达到所求的心愿,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勤勤恳恳想尽办法学一门手艺,还是坑蒙拐骗引得人们唾弃,是挑灯夜读,还是用钱去走捷径,只要是活着,只要还有愿望,时时刻刻,都在选择。”

    “陛下也是一样,您可以选择成为一位清明的帝王,这就意味这您需要与藏在胸中一切情绪做斗争,您享受财富,享受敬仰,便要为相信您的人而坚守内心。”

    “如同我们,您的朝臣,我们无比坚信您会成长成一位优秀的帝王,我们愿意为您守家扩土,也愿意为您鞍前马后,只愿您,带着敬仰您的人的希望,共创山河盛世。”

    “你是君王,对待我们,何须全然相信,若有五分,我们又怎会不尽心尽力,若有八分,更别说身死不悔,陛下,臣不知道未来的您会变成什么模样,只希望您日后,多些自己的决断,多听听朝臣的看法,想着我们敬仰的位置,再努力一点吧。”

    她说罢,低下头去,微微一叹。

    林承彰鼻子一酸,又有点想哭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脆弱,便使劲吸了吸鼻子,道:“皇婶,我知道了。”

    随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在淳洲的时候,他们叫你什么?”

    沈封雪瞥了他一眼,也不瞒他:“少帅。”

    “少帅……”林承彰短暂地笑了一下:“沈家将士忠心铁胆,你能让他们称呼一声少帅,想来也费了不少功夫。”

    他倒不是说沈封雪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本事,只是觉得沈封雪一个女子,想要得到将士的认可,一定用了很久的时间。

    说完他又觉得不太对,连忙补充:“皇婶,朕没有那个意思。”

    沈封雪了然,道:“也没用什么太大的功夫,大家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只是相信罢了。”

    林承彰嗯了一声。

    而后又道:“你与皇叔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明日朕赐你一把尚方宝剑,无论何时,皇婶皆可先斩后奏。”

    他说到这里,倒是让沈封雪稍稍有些诧异。

    林承彰抿了抿唇:“朕近日读书,许大人教了朕一句话,叫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朕请老师帮我讲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朕觉得,你应当需要。”

    “朕的确不知道应当怎样当一个好皇帝,也不知道如何平衡相信与感情,许大人和朕说,朕的年级还小,总会慢慢学会的,可是天下不会等着朕长大,战争也不会等着朕慢慢明白是非而暂时停住,朕之前在皇宫之中处处受到管制,同样知道人情冷暖,知道唯有小心谨慎,心存疑虑,步步为营,才能活下去。”

    他道:“朕不敢轻易相信他人,朕想皇婶,簪缨世家,世代显贵,沈家将士为我大祁出生入死,九死未悔,朕想第一个尝试着相信你,皇婶,朕相信你不服辜负朕的希望。”

    沈封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当对林承彰说些什么。

    好半天,她才道:“陛下聪颖,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说不出来这么多成语。”

    林承彰的表情淡淡的:“朕也没有办法,许大人严苛,朕不敢在学问的方面顶撞他,若是背不下来,打手板都是轻的,每次我一听见他说起道理,一个时辰都不会停,朕也害怕。”

    他说完,轻轻笑了一下。

    沈封雪想到将学问定为毕生追求的许焕,也笑道:“许大人的学问,毋庸置疑。”

    林承彰道:“朕知道。”

    所以无论许焕摆出何种姿态,他都会拼了命的学习,为了自己,为了所有人的希冀,也为了大祁。

    沈封雪轻笑了一下:“陛下,您也辛苦。”

    “您不是也说了吗?朕接受敬仰,自当对他们负责,盛世许朕雕梁画栋,朕许世人,安居乐业。”

    烛火摇曳着淡淡的光,诵经的和尚嘴里吐着听不懂的梵音,阴暗的云雾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隐匿身形。

    他二人皆不再言语,守着林景骅的棺木,看着门外灰暗的天空之中,逐渐升起暖阳。

    长夜将明。

    希望也随之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原所有明日暖阳,皆照在你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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