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封雪身上穿着的,还是今日清晨朱嬷嬷帮她传好的诰命服。
中途杀了人,她嫌血腥味儿太重,把外衫丢了,现下穿着的繁杂的礼服,因为太厚重被她扯得松快了些,之前倒是没觉得,听林韧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不让人嫌恶都很不错了。
总归以后有的是机会知道他的辛秘,沈封雪收起假笑,问道:“王爷此番前来,可是知道那群刺客是谁的人了。”
林韧整理了好半天的衣襟,才缓缓回过头:“今日宫宴,先脱口有刺客的制造恐慌的人是兵部尚书周晔,紧跟着说要躲到太后宫中的则是礼部主司胡林,你可知道这两个人,如今听从谁的指派。”
听到这两个名字,沈封雪心中明了,却还是装作不知道,恭恭敬敬地请教林韧:“封雪初来上京,对京中形式不甚了解,还请王爷解惑。”
林韧看她的神色像是真的不知,但心底却是不相信的,沈封雪何其聪明,上京之前怎会没有命人打听京中势力?
不过她想装傻,他也佯装不知,便和她道:“此二人都是左相心腹。”
“左相心腹?”沈封雪故意惊讶了一下。
林韧点头:“今日之事,乃是冲着你我而来,若是走运,本王毙命,就是本王没死,把账算在你的头上,也不算亏。”
“原是如此。”沈封雪暗自琢磨了一番,笑道:“用一个明眼人都能看穿的栽赃手段,把我困于太后寝宫,若是期间太后礼重有加,他再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亲自道歉,我怎会没有好感,怪不得今日没见到韶华长公主,原是太后怕误伤了心肝,让她装病去了吧。”
林韧“嗯了一声”,继续为她解说京中局势:“如今我与左右两相各自为政,三人势力均衡,想要打破这种平衡,有着十万兵马的侯府,变成了这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上京城中局势莫测,我虽无意你的兵马,但也不可能看着你加入他二人任何一方,搅弄风云。”
沈封雪负手,来回走了几步:“你话说如此,但此番前来恐怕还有要我做的事情,说吧,我若是想出天牢,应当如何?你是想让我当靶子,还是想让我潜入谁的府邸帮你……”
她的手比着自己的脖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杀了谁?”
林韧斜了她一眼:“上元佳节,韶华长公主将设宴于琼华林,县主只需应邀前去,在赛马的时候,赢了礼部主司刘子易的公子刘淓,三日之内,刑部必会查清此案乃四皇子旧部所为,与你毫无关系。”
他似笑非笑:“说起来,将那群刺客伪装为四皇子余党,还要多谢县主。”
若非她当机立断把所有刺客全杀了,但凡有一个活口,都会徒增变数。
她当日之举,只怕早就提前料中今日情形。
沈封雪并不接话,向他走了几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这般心机只为了一个礼部主司?要我说还不住直接一刀砍了,省时省力,你觉得呢。”
林韧神色未动,看着她淡淡道:“本王觉得不妥,想必你身旁的婢女问寒知道了,也会劝县主一句不妥。”
竟是用问寒来威胁她!
沈封雪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林韧则一动未动,与她博弈。
势在必得。
这绝对不是一个佞臣会有的眼神。
片刻后,她拱手笑道,若无事发生:“三日之后,王爷亲自来接我出狱,可好?”
……
从死牢里出来,林韧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那被她碰触的手背好似微微发烫,连带着身上的疤痕也在隐隐作痛。
余静见主子出来,连忙伸手接过他的灯笼,为他引路。
林韧摆了摆手:“命人看好她,此后不许任何人探望,还有……”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像放弃了什么一般,道:“给她买些酒菜,不必太好,…罢了,本王今日心情好,你拿府上的清风醉给她。”
*
初四落了点小雪,沈封雪一大早上就被放了出去,她临走之前还和季鹏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吓得那狱卒心惊胆战的,不敢直视她。
她站在天牢门口等了一会儿,别说是林韧了,就是问寒也没见着,她心情不快,忍不住嘟哝:“林韧不来也就算了,问寒哪儿去了,等一会儿我见到她,定要和她打上一架,我……”
她正自言自语的欢快,耳边忽然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
“大姑娘,可是大姑娘?”
一下被人打断,沈封雪心里有点不爽,抬眼一看,一位穿着蓝色衣衫的夫人,正拉着一位看起来怯生生的小孩儿看着她。
见她抬头,那妇人连忙上前道:“大姑娘,您……您可还记得奴婢?”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中带了些许殷切,还有点泪光,沈封雪对她印象全无,但她的视线落到她旁边的那位小公子身上,人却是一下子浑身僵硬。
她这辈子,忘记谁都不会忘记他。
他曾经一身褴褛,从上京逃窜到淳洲求她的庇护,也曾日夜跟在她身后,学习兵法武功,只为了能在战场上一展身手,也是他,在最后,送了她一杯有毒的鸩酒。
她上一辈子,唯一错信的二字,就是兄弟。
他唤她一声长姐,她便真的把他当了亲弟。
这瘦小的身板,假装怯生生却还带着点阴鸷的眼神,不是沈启又是谁。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沈启了,这一眼,恍如隔世。
与上一世善于隐藏情绪的他相比,现在的沈启不过十二岁,还不懂得如何掩藏眼底的厌恶,所以他眼底的愤恨,做不了假。
也足够让沈封雪愣住。
原来,这么久之前他就开始恨她了吗?
可是,他恨她什么呢?
是父亲当年带她离开吗?可不说嫡庶,他先天不足,淳洲苦寒,他一个奶娃娃如何受得?
再不提,再不提她生母不过是个爬床丫头,他的恨从何而来?
可对方是天道宠儿,气运之子,是未来推到大祁的皇帝。
如今的大祁,官员不知民生,只知夺权,已然烂到了骨子里,她自知改变不了朝局,但也不想平白无故将兵权交给他,既然对方是未来的九五之尊,这一切便让他自己去得,而她,冷眼旁观便是。
沈封在心中微微叹息,对着蓝衫夫人道:“萧姨娘。”
“县主竟还记得奴婢?”萧姨娘受宠若惊,连忙将手中的披风递上:“今日天冷,这是奴婢为大姑娘亲手缝制的披风,大姑娘尊贵,先披上避避寒罢。”
沈封雪淡淡看了那披风,却没有动弹,只道:“府上近来可好?封雪身不由己,不能回去,还望姨娘见谅。”
萧姨娘连连摇头,眼中饱含泪光:“我知道,姑娘身不由己,只是摄政王府何其可怕,姑娘总要想办法脱身……”
“摄政王府如何,还由不得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妇人评判!”
萧姨娘的话还没有说完,余静由远及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贵人的事情也敢随意评说,来人,将这二人重打三十!”
青羽卫踏踏前来,萧姨娘和沈启早就吓得满脸煞白,跪在地上发抖。
到底是侯府中人,沈封雪不能不管,她向着林韧所承轿辇走了几步,道:“余管家,今日本县主才消了牢狱之灾,不想见血,此人乃我忠义侯府之人,日后我定当亲自教训。”
余静可不敢做这个主,这妇人空口造谣,王爷怎会轻饶?今日不让她皮开肉绽,又怎显得王府威严?
“余静。”轿辇内的人声缓缓而来:“县主消灾,不宜见血,让他们在雪地中跪上两个时辰,好好醒醒脑子。”
沈封雪躬身作揖,谢了谢,只不过,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
一路上,沈封雪都在想沈启的事儿,烦闷的不行,等到回到府上也没有和林韧见上一面,反正她的目的也达成了——
她要林韧走这一趟,不过是一个态度。
这样一来,所有盯着她的人都知道,她选择了林韧,并且受了他的庇护,往后他们算计她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搬动摄政王这尊大山。
林韧想利用她达到目的,不给点好处,怎么说的过去。
既是各取所需,沈封雪也没觉得让林韧走这一趟有什么不妥。
一进霓云院,便看见问寒翘首张望,见到她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姑娘。”
沈封雪见她泪光点点,像是要哭,沈封雪拍了拍她的头:“我又无事,你可不准哭,才出来,不吉利。”
问寒听她这么说,连将眼角的泪拭去,道:“我为姑娘准备了火盆,姑娘跨上去消消灾罢。”
沈封雪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一方小火盆,她素来是不信这些的,但想着问寒担心,也就跨了。
“莫要担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对了,可准备了热水,这几日在那地方都没办法沐浴,脏死了。”
问寒蹭了蹭眼泪:“自是准备了,奴婢伺候姑娘沐浴。”
她笑笑,道:“我自己来就是,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这会儿可别沾了水。”
问寒点头,进去为她准备,十七和朱嬷嬷静静地站在旁边,等待着她的吩咐。
沈封雪使唤起林韧的人从来都不含糊,她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对两人吩咐道:“你们两个,会做饭的给姑娘我做点好吃的,另一个去打下手,我沐浴期间,不必过来伺候。”
“是。”
她把问寒也撵出去,关了门,才从床底下拿出册子,没找到刘淓,却再一次翻到林韧。
她上次压根没有细瞧林韧身世,这会儿一看,才察觉到了不妥。
林韧,字砺之,嘉阳王郭瀚文嫡三子,其母为蒙源和亲尔雅公主,元观十八年,赐国姓,记皇十四子。
她蓦地想起,摄政王府上的匾额,便是“嘉阳王府”四个字。
在她的印象里,林韧未被封为摄政王之前,的确是嘉阳王,但她不知道的是,嘉阳王这个称号居然是承袭,而他,亦不是真正的皇族。
元观十八年,十二年前。
那年她才三岁,两年之后随着父亲前往淳洲,对京中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夜,沈封雪带着满腹疑惑,最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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