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风未停

    我行将就木那一日,阿照带了顾剑来看我。

    他比我还大两岁,可是看起来仍然精神矍铄,望之如五十许人。他穿着一身西凉的袍子,已经十分破旧,近前的内侍还拔高了声音呼喝:“面见天子,不可仪表邋遢——”

    阿照知道他的脾气,连忙将闲杂人等都驱赶了出去。他在我的床边坐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又不无倦恋地说:“……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时,穿的衣裳。”

    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笑了笑,喘着气道:“一把年纪……还这般矫情起来。”

    顾剑的眼神冷冷打过来,一如往昔,“你自然是不需要。你的皇陵里睡着她。你与她大婚生子。你全然拥有过她。我不一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提醒自己,同她也有过许多回忆。你不知道,她唯一送过我一坛桃花酒,还是我自己拿走的,只是她没拒绝而已。”

    “表哥。”

    这个称呼一出口,顾剑就愣住了。我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你错了。我从来没有全然拥有过她。”

    他沉默片刻,又过了许久,才别过头说:“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带你去见她。我想了很多年,如果当初一剑把你杀了,诸王争夺东宫之位,说不定能让中原大乱,这样她和西凉,都不会有事。”

    我又笑了一笑,“说什么傻话。”

    怎么可能。

    如果我死了,只会给父皇多一个平定西域的借口。顾家的仇,母妃的仇,全都没有人能报了。

    过了一会儿,顾剑突然牢牢地盯住我,自嘲地说:“你瞧瞧,你多幸运。你骗了她一辈子,她还是与你不离不弃。我就骗了她一次,她就没原谅过我。”

    顾剑说的,是我和她最初的相见。

    本来按照我的计划,我应该会在十七岁那年迎娶赵敬禹的爱女,然后的一步步棋,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向高相、皇后和赵家复仇。先前的几年,我已经一点点铺好了道路,只等父皇赐婚。

    没想到变故却突然而来。

    父皇决定西征,我毫不意外地成为了主帅。因为我朝开国的时候,几乎没有亲王不将兵,太宗皇帝更是一路征战,以战功得立太子位。所以我朝历代的太子,都会亲自领军上阵。

    我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但与往常不同的是,前朝有许多臣子进谏,让我只带领东宫的羽林郎前去西征。而那些羽林郎尽皆是勋贵子弟,背后的家世错综复杂,轻易难以弹压。

    可这些我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皇后的和亲计。

    她当是不希望我与赵家连成一线,因而向父皇提议,让我求娶西凉的嫡公主为太子妃,再趁机联合末胡诸国攻下揭硕。这样一箭双雕的法子,父皇欣然同意。

    和亲的国书很快发往西凉。我一边稳住那赵家的小娘子,一边找来了顾剑。我要他先行潜入西凉,想方设法与那位西凉公主搭上关系。听说那位西凉公主的外祖父,便是揭硕的铁尔格达大单于。若是从她下手,许多事都可事半功倍。

    顾剑一心报仇,很快就去了西凉王城。根据他传回的消息,西凉九公主虽然出身蛮夷,但似乎对中原的文化很感兴趣。顾剑通过献上中原的曲谱,轻易地与她有了结交。

    顾剑信中说,这位公主,很特别。

    我不过一哂。如此轻信他人,想来就是个没见过世面、附庸风雅的天真女子罢了。等到灭了揭硕,有无数方法让她死于乱军。

    依着先前的谋划,末胡也派遣使臣去了西凉,同样求娶九公主。我本以为,西凉王会踌躇不决,谁知末胡人到西凉不过两日,西凉王便昭告全城,说是同意和亲。

    这让末胡人十分气愤,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在顾剑多方打探之下,我终于知晓:同意和亲,竟然是九公主自己的主意。

    她是真得愚蠢的以为去到中原便可金尊玉贵、不受风沙之苦?抑或是如汉之昭君,情愿和亲千里之外,远离故土?

    我对这个九公主,充满了好奇。于是我也设下了一个相亲计,想要亲自会一会她。

    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顾剑,竟然第一次有了犹豫。

    可他终究没有拒绝。

    数日后,我只身一人离开大军,进了西凉王城。在那方最大的沙丘上,我见到了她。

    她在吹胡笳,可曲子欢快的不像是胡笳吹出来的。她生得小巧,皮肤白皙,比不得赵家的小娘子漂亮,可是有一股子灵气。她会说很多中原的诗词,也能吹很多中原的乐曲。她喜欢看中原的话本子,喜欢用上面的纨绔公子、薄幸郎君来与我相比。

    她说,她叫小枫。

    我终于知道顾剑说的是什么了。

    她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与许多的中原女子不同,也与我想象中的西凉女子不同。因为她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却捉不住她。

    虽然她如我所愿将我带去了揭硕的王帐,可是我隐约觉得我的棋盘开始脱离了掌控。因为末胡使臣被气走了,而西凉王城里突然有了一个传言,说是中原和西凉原本就要和亲,之所以提出联盟,是故意要羞辱末胡,趁机攻打。

    到了王帐,我与她口中的赫失将军比试——我承认在她夸耀这位赫失将军的时候,我有一些介怀,所以不遗余力地赢了。可是她并没有露出崇拜的模样,让我有些遗憾。

    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比如她讲的那个关于忘川的故事,她不解风情的言行,她对于用膳的格外专注和用心,她对于权利争夺的见解,还有……那一百只萤火虫。

    每一次我要她嫁给我,她都说,她要嫁给中原的太子。可她根本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太子,更不知道我一心想着要灭掉揭硕。

    现在想来,我应该是嫉妒过那个“中原的太子”的。

    揭硕提前与末胡交战并取得大胜,使我的计划全盘崩解。父皇的斥责与失望,并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此战后,末胡元气大伤,仓皇逃窜,揭硕则声威更盛。

    我应当遗憾于自己的失败,可我心底某处,又未尝没有庆幸过,如此这般,我便不必在权势国家与她之间做出选择。

    幸好,中原趁机分割了末胡大片土地,算是“不劳而获”,父皇虽然遗憾没能灭掉揭硕,但终究不失国威。他下了密旨,要我尽快将九公主带回上京大婚。

    我的小公主,她竟然真得要嫁给我了。

    我居然有些慌张,开始想象她知道被我欺骗后是何等生气。

    春暖花开时,我更换了中原太子的装扮,如约带了天亘山的白眼狼王作为聘礼去王庭。我怕她生气,还用白眼狼王的骨殖制成了一支骨笛,刻了一枚小小的枫叶在上面。

    她果然很生气,我尽其所能地哄着她,所幸她原谅了我,还用骨笛吹了一首《西州曲》。她给我讲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她说:“我自然是要嫁给你的。”

    我问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可是她没有回答,就策马离开了。接着我们就在西凉举办了婚礼,在天神的见证下互换了腰带。那天顾剑也在下面看,我知道,我故意当着他的面与她亲热。

    顾剑喜欢她,我十分确定。而当时的我想让所有喜欢她的人都知道,她以后都属于我了。

    我们回到中原大婚。她住在驿馆里,但我不能随意去看她。因为我好不容易稳住了赵家小娘子,让她甘愿做我的良娣。西凉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上京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

    我不能再一次失败了。

    但我不想让她恨我。所以大婚前夜,我偷偷去了驿馆。她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即便学了中原礼仪,还是喜欢背着人时毫无形象地喝酒吃肉,喜欢乱用成语曲解书里的话。

    可是她也说,与我是夫妻。于是我问她愿不愿意做我的同党,演一出好戏给所有人。

    她点头的那一刻,是我觉得与她最近的一回。

    我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她穿翟衣时很美,她喜欢叫我“李老五”,她说要将一生奉陪。

    真希望她永远都是我的小公主。

    可是我不能。我要让所有人以为我是被迫才娶了她。我娶了瑟瑟为良娣,开始冷落她。

    她却很能给我惊喜。比如瑟瑟刚入东宫那日,她第一次对我撒娇弄痴,我竟是事后才恍然大悟,她不留痕迹地保住了宫权,还装作无辜嘲讽了瑟瑟。

    她喜欢酿酒,也喜欢饮酒。每次与我做戏吵架,就是我可以喝到她酿的酒的时候。她也很财迷,每次摔碎的珍宝,她都要我原样补齐才肯罢休。

    可即便我们成了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我也知晓,她并不喜欢我。因为我不能护她周全,所以,她也不愿为我生儿育女。

    于是我娶了卢氏女,让她成为瑟瑟的靶子和皇后的棋子。

    小枫——大约她在心底会鄙视我吧。

    我们的洞房花烛成亲三年后的重九,阴差阳错,她十分懊恼,我却很欢喜。我问她,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我满怀遗憾。即便这般……她仍旧是不喜欢我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顾剑来东宫找她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还有裴照,他总是偷偷放小枫出去,也许他们还曾一起偷溜过。我旁敲侧击地问过裴照,他似乎也对她有好感。

    她是那样特别的女子,的确很容易让人动心。

    而我怕她也会对他们动心。

    所以我推波助澜,促使父皇尽快下旨,给珞熙和裴照赐婚。裴照的失落和隐忍我都看在眼里,可我不能阻止自己这样做。布局一点点展开,几乎在一年之内,皇后被废,高家倒台。

    可我还是太慢了。

    小枫怀孕了。她意外地有了一个孩子,我高兴的无以复加。但她不是很高兴,因为她担心赵家。

    我知道,我想让她信任我。于是策划了承天门那一场大火,想要加速进程。那之后顾剑消失了,也许与她有关,我不知道。但这确实避免了我去做决定——顾剑,他知道的太多了。

    我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在知晓她即将临盆时,仍旧选择了维持计划。尽管我已派了裴照去保护她,尽管我知道裴照绝不会让她有一点点危险。可当我抱着昭阳,与她说起连日来的种种,她的表情告诉我,我再一次将她推的远了。

    我抱有一丝侥幸: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有昭阳了,她总会原谅我的。

    湛儿出生时,我取名说,是从楚辞中来的。其实我念的是谢混的诗,只是她没有发觉。我嘴上说着水木湛清华,心中却想着那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她分明就在我眼前,可却又好像在千里之外,捉不住,摸不到。

    即便多年以后,我登基为帝,她为皇后,我们生了淳儿和宁宜,这种关系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

    直到铁尔格达大单于病故,揭硕动荡,朝臣纷纷劝谏我趁机西征。我知道不该放过机会,那时她正怀着身孕,我回去看到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瞒住了消息,表示静观其变。可她最终还是知道了,虽然她只提了大单于之死,但我晓得她全都知道了。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事要同她说?我看着她的眼睛,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要如何告诉她,我正准备攻打她阿翁的部族?

    她不再问,我便不再提。

    直到钦和朝第一次西征正式开始,我去见了她。我与她相识十六年,那是她第一次抱住了我,她求我在她有生之年,放过西凉,放过东揭硕。

    从前的种种欢情似乎都撕下了粉饰太平的外衣。我抱住我的小公主,我是那样喜欢她,虽然她始终没能如我所愿爱我至深。

    回望我的帝王生涯里,虽然□□疆土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虽然四征西域立下不世之功,但在有余力之时未能彻底平定西境,而是留下了东揭硕与西凉,以至于种下祸因,乃是我被后世史书加以诟病的缘由。

    但有她在我身边……便也无妨。

    只是当时我也没能想到,她会以那样决然的方式离我而去。

    钦和三十二年,她六十岁,我六十三岁。那时,我们的孙儿都已有了孩子。她时常笑着说,她应该是中原最年长的皇后了,是个老妖怪。

    不曾想,东揭硕与西凉忽然陈兵二十万于西境,进犯我朝,锋芒直指中原。当时的东揭硕之主是她的侄儿,西凉王是她的兄长佐格。群臣纷纷上书,一是发兵迎敌,二是即刻赐死皇后。

    我自然不会允准。可去到立政殿时,她已经饮了毒酒,正握着酒杯,站在海棠花下笑吟吟地看着我。

    她说,御医说这药一点都不疼,就是太苦了。李老五,你别自作多情以为我是为你而死,我是为了我的孩子们,你就是个借光的。

    她说,这世上我早就玩儿够了,再赖着也没什么意思。这宫里四四方方的天没有尽头,我只想念西凉王城外的那个最大最大的沙丘。

    她说,我在这树下埋了很多酒,够你喝到死了。如果哪天不够喝了,你就自己下来求求我。

    她说,几十年前我要护住揭硕和西凉,是我自己欠的债。如今不能两全,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以后你是要灭谁平谁,你自己个儿说了算。

    她说,咱俩过了四十多年,有些事你不说我不说,的确累的很。不过你别以为自己有多喜欢我,你当年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着。你做那些事时,总有自己的道理,只是你从没想过如果当时我真的死了,你自己会不会难过。

    她说,可惜我看不见我死了以后,你是什么模样。不过我能猜的出来。就像我生小欢欢那天晚上,如果我被乱箭射死了,你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

    她的身子撑不住了,我冲过去接住她,她咳了两口黑血,笑了一笑,说:李承鄞,你只是觉得我像一阵风,在你身边吹来吹去,却从没抓住过我。

    她的口鼻喷出大片大片的血,然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我叫着她的名字,可她没有回应我。她的身体慢慢变凉。湛儿过来了,昭阳过来了,我们的孩子,孙子,外孙,他们全都过来了。他们都在哭泣,可我的小公主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昭告天下,皇后是“暴毙”,不顾群臣劝谏,将她安葬在我的皇陵里。她应该不会在意这些了。我只是想着百年之后能去求求她,再给我酿酒喝。

    中原赢得了那场战争,天下臣民都会为我歌功颂德。可纵然我富有四海,到头来放眼天下,却无一是她。

    …………………………

    “她那般性情,大概连记恨都懒得记恨,谈什么原谅呢。”裴照突然说,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神悲悯,“五郎,她就是她自己,不是谁的,也不需要被谁拥有。”

    我突然很难过,“如果当初在西凉……”

    “再来多少次结局都是一样的。”顾剑打断我的话,“她走的时候……我就曾想过来杀了你。可是我想到她不在了,你一定会很难过,而且她那样聪明,一定知道怎样让你到死的时候,都一直一直难过下去。”

    “哈哈……那你和她……都成功了……”我气若游丝,“我要自己去问问她……问问她……”

    “五郎……”

    这是裴照的声音。

    “……没想到这你都要抢先,真是卑鄙啊。”

    这是顾剑的叹息。

    我猜,我马上就能见到小枫了。

    这一次我要多哄哄她,多让让她,到了阴曹地府,没了俗世纷扰,说不定风就愿意停下来,回头喜欢喜欢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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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一篇同人题材(除了清平乐。因为个人不喜欢,没看。)

    ②旧文填坑(顺治废后就不用说了,在更新了。)

    记得①②分开。

    新文《一世为恶》正在更新,欢迎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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