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第一次见贺兰慎失态, 怔愣了好一会儿,方弯着狐狸似的眼睛笑道:“你这小和尚好不讲道理, 我为并州百姓送药而来, 你却赶我走?”
贺兰慎闻言松开她的腕子, 看着她道:“药送到了,你立刻走。”
“如今并州只进不出,走是走不了啦。”裴敏揉了揉手腕,垂下的眼睫承载着金粉, “记得那日蝗灾过后的庆功宴,在太极宫旁的宫道上你问我, 我们之间是否能放下成见, 勠力同心……”
那日宫道旁的杏花飞鸟, 春日融融, 都还历历在目。大唐盛世,四海升平,不似今日并州炼狱。
“我想了很久,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裴敏坦然迎向他复杂的目光, 缓缓道,“将后背交给彼此。”
她的眼中有瀚海星辰,有青云扶风,有历经尘世波澜后依旧未曾泯灭的赤诚丹心。这样的女子,又怎甘心做龟缩于后的弱者?
贺兰慎胸膛起伏,心口滚烫, 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陌生的悸动令他茫然,却又甘之如饴。
贺兰慎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裴敏却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大步向前,一把扯下他蒙在脸上的那块麻布三角巾。
并州物资极度匮乏,这块三角巾也不知用了多久、沸水烫过了多少遍。已经变得薄而陈旧。
在贺兰慎诧异的目光中,裴敏从怀中掏出一块簇新的白色棉布,不管不顾地蒙在他的脸上。
那棉布带着清新的药香,明显是特殊处理过的。贺兰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疫病极易从口鼻眼处入,你的手脏,我给你系好。”
裴敏的身量在女子算是高挑妙曼的,可贺兰慎比她还高上大一截,须得踮起脚尖才能顺利够着。她利落地为贺兰慎系好面巾,打结的时候手上没有轻重,直将他勒得皱眉闷哼。
裴敏拍拍手,望着贺兰慎面上干净的布巾甚是满意的样子,爽朗笑道:“这下好多了。”
贺兰慎抬手摸了摸那药香沁人的布巾,垂下眼良久不语。
“贺兰大人!不好了!”有传令官疾步跑来,气喘吁吁站在贺兰慎面前道,“义仓那边出了点事,刺史徐公请您过去一趟。”
贺兰慎眉目一沉,大步跟着传令官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些担忧地望着负手立于病棚外的裴敏。
裴敏眼中笑意不减,走到与他比肩的位置,道:“左右无事,我也去凑凑热闹罢。”
二人去了义仓,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是药材对不上号,比登记的要少上几十斤。
偌大一个义仓,几十斤的药材虽听起来不多,但若用于实际之中,则可换十几条性命。而每一条性命,都千金难买。
并州历经战乱旱灾和疫病,将领死伤大半,军中全靠贺兰慎顶着才不至于四分五裂,故而并州刺史对这年轻的小将十分倚重,大小事务都愿躬身请教于他。
此时刺史徐茂很头疼,指着阶前跪着的十余兵士道:“负责轮班守仓的就是这十八人,但谁都不承认窃药之事。现今也不知那些药材是被谁窃去用了或是卖了,越是危难之际,则越需要整顿军纪,决不能纵容这种风气。不知依少将军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处置?若是查不出偷儿,只能全部受罚了……”
此言一出,下方跪着的士兵皆是喊冤讨饶,说不曾动过药材。
贺兰慎略一沉吟,问道:“尔等是并州本地人的,出列。”
跪着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起来六七人。
贺兰慎道:“有家属亲人在城内的,再出列。”
有三人犹豫着,又往前一步。
裴敏旁观在侧,心中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军中偷盗按律当斩,没有士兵会傻到偷药售卖,用性命换钱,那么久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偷药不为钱,是为亲人、为情义。
“既是他们无人承认谁丢了药,不若所有人一同承担。若他们谁家有染了疫病的家属亲人,一并拖去荒山乱葬岗扔了,权当是省下资源弥补丢失的药材缺口。”裴敏徐徐道,“这样,才叫公平。”
话一出口,站出的三人霎时色变,噗通噗通相继跪下,叩首道:“诸位大人,药材是我等偷拿的,小人愿以死偿罪,还望大人勿要连累家中老小!”
“果然是你们!敌人还未攻进来,你们倒使起自己人的绊子来了!”徐茂一甩袖子,重重哼道,“说罢,为何如此!”
“徐公,药不够啊!”最中间那个国字脸的黝黑汉子抬起头来,红着眼哽塞道,“城中染病者数万,药材寥寥无几,总是官爷、富绅等有几分脸面的人瓜分后方分给下层之人,僧多粥少,哪里轮得到我们的妻儿!”
“是啊,各位大人!”左边那名军汉也插嘴道,“我们的爷娘已染病死了,妻儿尚在病榻上残喘,领不到药,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相继死去吗?我们是大唐军人,更是儿子、丈夫和父亲,若非到了绝路,怎会铤而走险?小人甘愿以死谢罪,还望各位大人饶过家中老小!”
“还望大人饶过家中老小!”
徐茂看着贺兰慎,等他做一个裁决。
“那些药材不能白拿,若真想谢罪,就去战场上杀敌建功,将功补过。”贺兰慎道,“三人各领三十笞刑示众。”
他这一番话名为“罚”,实则是放了他们生路又收拢了人心,一举两得。
回驿馆的路上,裴敏故意问贺兰慎:“为何不杀了他们,以儆效尤?”
贺兰慎回答:“突厥尚虎视眈眈,正值用人之际,不宜再内乱分心。”
他对军营之事的处理十分熟稔,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裴敏心中好奇,又问:“你这些招数,都是跟谁学的?”
“先父。”贺兰慎道。
贺兰庆?那个以投敌叛国罪被抄处的前云麾大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裴敏斟酌了一番辞藻,方缓缓道,“传闻令尊投敌叛国,祸及族人,若非窥基和尚出手将你带去佛门,便是你怕也难逃一劫……当年那罪名,到底是不是真的?”
断壁残垣,二人并肩走在破败的主街上,沉吟良久,贺兰慎平淡的嗓音才稳稳传来:“假的。”
“嗯?”裴敏诧异。
“当年凉州城危,兵死粮绝,先父为保凉州百姓性命,主动开门投降,实则是奉命故意诈降,以便打入突厥内部,秘密为唐军传送情报消息。当时李国公许诺先父,只要击退东突厥诸部收回关北失地,便将先父迎回大唐,为其昭雪授勋……”
说到这,贺兰慎眉头皱起,语气也低沉了些许,“然而先父并未等到李国公应诺,他到死,都还是叛将的身份。”
未料其中竟是这般内情,裴敏亦有些唏嘘。
张嘴正欲安慰贺兰慎两句,她忽的瞥见了他空荡荡的腰间,便问道:“贺兰真心,你的金刀呢?”
贺兰慎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腰间,淡然道:“近来外敌骚扰,厮杀不断,金刀有所损坏。”
都不能佩戴了,想必是损得厉害。
“可惜了。”裴敏想起了自己那把封了鞘的金刀,敛了笑意,又重复叹息了一遍,不知是为谁,“真是可惜了。”
“一把刀而已,无甚可惜的。”贺兰慎说着,停住脚步,朝驿馆的门口微抬下颌,示意道,“到了。裴司使回房要勤沐浴更衣,莫要出门乱跑。”
“你呢?眼睛里血丝这么多,好些天没有休息过了罢?”
“无碍。”
“行了,别硬撑着了!”裴敏一把拉住他的腕子。掌心下的佛珠颗颗突兀,她却顾不得许多,直将怔愣的贺兰慎强拽入驿馆,冷哼道,“旁人夸你两句‘战神’,你还真将自己当神了?老实回去躺着,少忙个半日,天塌不下来!”
贺兰慎本想抗拒,然而直待她将自己拉上楼,推入房中,也没能甩开她的手。
裴敏将他推入卧房后,便哐当一声关了门,身影打在门扉上,清晰道:“老实躺着罢,两个时辰后我放你出来。”
贺兰慎于房中静静站了会儿,心中情绪难言。他垂首摸了摸护腕上缠绕的佛珠,那珠子温润深沉,还带着她的体温。
说来也奇怪,这是贺兰慎这半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入夜,王止传完司中密信归来,一进门就发现裴敏坐在天井下的石凳上,手中摆弄着一柄豁口折断的金刀。
王止觉得拿刀眼熟,提着灯盏凑近些许,问道:“这不是贺兰大人的佩刀么?”
裴敏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碎成两截的刀刃,眼眸映在清冷的断刃上,心不在焉道:“嗯,方才从他房中拿的。”
刚才偷溜进小和尚的房间,贺兰慎几乎立即就惊醒了,然而睁眼看到是她,眼中的戒备瞬间消弭,只于黑暗中望着她,低哑地唤了句:“裴司使。”
裴敏以为将他吵醒了,便放轻声音笑道:“我来拿个东西,你继续睡。”
贺兰慎乖巧颔首,说:“我有好好睡觉。”说罢就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对她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弄得裴敏呆呆愣了好久,哭笑不得。
他定是日夜操劳许久没休息过了,睡得很沉,连裴敏带走了搁在案几上的残刀都未曾察觉。
“怎么弄成这样?”王止将灯搁在石桌上,为裴敏照明,打断她的思绪道。
裴敏没回答,问道:“你说这个,司器堂能修好么?乌至应该能有办法罢。”
那模样,简直比折损了她自己的金刀还惋惜。
“断成这样只能重铸,但重铸后,金刀便不再是金刀了。”那些属于原主的荣誉和骄傲,也会随着烈火的淬炼而消失,最后得出的只会是一柄面目全非的新刀。
闻言,裴敏又叹了声。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铜锣战鼓擂响,哐哐咚咚一片,有人点燃烽火高呼道:“突厥人来了!备战!备战!”
话音未落,一人从驿馆二楼跃窗而出,稳稳落在地上,正是贺兰慎。
他一边穿衣戴帽一边大步朝马厩走去,顺手牵了匹马,便从侧门而出,直奔城门。
留下裴敏在天井中默然静坐,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十二点多的样子还有第二更~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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