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小说:不驯之臣 作者:布丁琉璃
    庭中树影婆娑, 骤雨前的疾风狂躁阴凉,裴敏的心却止不住发烫。

    茫茫人世, 风雨泥泞, 她皆是自己独自蹒跚走来, 从未想过倚靠在另一个怀抱中竟是如此温暖,温暖到她一时恍神,舍不得推开。

    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妙曼高挑的,然而贺兰慎却能轻而易举将她圈在怀中。她不得不仰首, 才能勉强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好半晌才回神, 哑声失笑道:“傻子, 你能有什么罪?”

    有罪的是她, 过往狼狈的也是她。

    贺兰慎, 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少年。

    贺兰慎搂着她的腰很紧,裴敏还得提防着手中的匕首不要伤到他,想把他推开都不成,只好叹道:“粘人精,先放开我, 我快不能呼吸啦。”

    贺兰慎的呼吸微烫,闻言稍稍松开了臂膀,垂眸望着她说:“十一月,我便到及冠之龄了。”

    男子二十及冠而婚,裴敏闻之心酸好笑,只好点头附和道:“嗯, 小和尚长大了呢。”

    “不要再这样称呼我。”贺兰慎皱眉,几乎立即道,“我破了戒,乱了心,早就不配是出家人。”

    这样低沉落寞的嗓音,在冷风中显得格外令人心疼。裴敏无法对他此刻的脆弱与挣扎视而不见,只得腾出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背,说:“你这人就爱想太多,圣人云‘食色性也’,小和尚也是人,动心乃人之本能,何来‘有罪’一说?回去睡罢,听话。”

    贺兰慎摇了摇头:“睡不着。”

    “要下雨啦,难不成你要在这儿站一晚上?我是没意见,可你这副尊容绝不能让下属们看见,否则以后谁还会怕你服你?”裴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夜空,无奈叹到道,“别傻站着了,来我房中避避风醒醒酒罢。”

    贺兰慎还是摇头:“不妥。”

    “有何不妥?”

    “女子闺房,不可擅入。”

    裴敏心想,你方才借着酒劲抱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妥’了呢?她嗤地一笑,说:“多亏你提醒,让我想起自己还是个女人……那你等等,我送你回房。”

    说罢,裴敏转身回房,将手中的匕首搁在案几上,抓起外袍套上,懒得束发,就这样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手提灯盏朝贺兰慎道:“走罢。”

    贺兰慎的宅邸在永乐里,平日并不住在司中,偶尔处理公文太晚,过了宵禁的时辰不能通行,就会在忠义堂侧殿的书房小榻上歇息。

    裴敏提着灯盏,三尺暖光铺地,长发在风中扬起又落下,素面莹白秾丽,如同暗夜中走出来的精魅。一阵狂风吹来,头发迷离了眼睛,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盏,却见一旁横生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低声道:“我来。”

    贺兰慎接过她手中的灯盏,摇晃的烛火安静下来,稳当而温暖。

    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回廊的檐上,也仿佛落在裴敏的心中,急促而紊乱。她拢了拢吹乱的鬓发,对贺兰慎道:“没有带伞,这雨又大,等会儿再走罢。”

    贺兰慎点头应允,两人便一同站在回廊的尽头,仰首望着檐下淅淅沥沥的夜雨出神。那一盏灯点在他们中间,如同一颗跳跃不息的心脏。

    “小和尚,你知道吗?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生活久了,是会害怕光明和温暖的。”裴敏将手伸出廊外,任凭雨点打在她的手心和指尖。

    她的手苍白没有什么血色,但生得纤长好看,指节匀称漂亮。贺兰慎知道,这样一双手天生是握刀和鼓琴的好坯子。

    风鼓起裴敏的袖袍,腕上的旧伤若隐若现。光镀在她的鼻尖与眼睫,说:“有人害怕光,不是因为光不好,而是她自己不够坚强优秀。”

    “她很优秀。”贺兰慎轻声打断她,幽深的眼睛没有看雨也没有看灯,只是轻轻落在她洒脱坚忍的身形上,“与黑夜并存的,并非只有诡谲与阴云,还有星辰与明月。生活在黑暗中却依旧能不失本心的人,值得被尊敬。”

    雨滴落在指尖,吧嗒一声溅开无数碎光。

    “你真的喝醉了,贺兰真心。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方才那话若是让天子听见,多半会失望罢。”裴敏收回手,捻了捻指尖的水渍道,“你生来光芒万丈,一出佛门便是平步青云,不该对黑暗产生同情。而满身泥泞之人纵使发光,那光也被埋藏在了脏污泥泞的外表之下,没有人会在乎。”

    长安一夜风雨,两人的衣袍翻飞交叠。过了许久,贺兰慎方道:“裴司使,记得在并州时你问我,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你而亮……从前有没有我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必定是有一颗的。”

    他搁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垂眼道:“小僧从未动过凡心,没有经验,但会好好学习……如何去保护一个人。”

    裴敏指尖一颤,没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怕一看,就沉溺其中再也出不来了。

    小和尚喝醉了,但她得保持清醒,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来思索这个难题。

    雨已经小了,但风还未停歇。灯盏中的烛芯噗嗤一声被吹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静。

    两人比肩而立,一如无数次那般,仿佛只要站在一起就不惧风霜。

    夜还长着,长安城满城风雨,彻夜不息。

    裴敏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回得房,只记得廊下骤雨初歇,屋檐滴水,贺兰慎矜持有礼地对她说:“今夜叨扰了,裴司使回房歇息,不必相送。”

    第二日醒来,庭前积水,满地落叶狼藉。

    裴敏脾胃虚寒,昨夜喝多了酒又吹了风,起床时便有些精神不济。慢吞吞捯饬齐整,这才负手懒洋洋朝膳厅走去。

    靳余早就将她那份朝食准备好了,食盘上装着一碗粳米红枣粥并两个蒸饼,这是吏员们惯有的朝食标准,只不过裴敏额外多了碗胡椒猪肚汤。

    “汤是贺兰大人额外开小灶给您熬的!”靳余将托盘递到裴敏手中,神神秘秘道,“卯时大人便来膳房了,亲自守着炉火煨汤,沙迦大哥闻着香味而来,想蹭一碗汤喝他都不许呢!”

    “卯时?”裴敏回想昨夜分别时,怎么着也得丑末寅初了,贺兰慎难道不用睡觉的么?

    裴敏满腹狐疑,端着托盘在膳厅中张望了一番,目光锁定在靠门角落里独自用膳的贺兰慎,定了定神,朝他走去。

    裴敏其实还未曾想好该如何开口回应,方不至于冒失伤人,但一见贺兰慎独自用膳的背影,她忽的想起昨晚那声喟叹般的“我有罪”,心中一软,撑着惯有的浅笑在他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

    还未开口,对面的贺兰慎一顿,慢条斯理的将嘴中的食物咽下,抿了口茶汤道:“早,裴司使。”

    他嗓音略带低哑,不似平常那般清朗,显是宿醉未曾好好睡觉。可他的神情实在又过于淡定泰然,仿佛昨夜的失态只是幻觉一场。

    裴敏满腹的话语尽数被堵回腹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碗中的奶白色猪肚汤,笑道:“早啊,真心。多谢你熬的汤,有心了。”

    贺兰慎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奇怪,太奇怪了,他是真的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

    裴敏想着,忍不住试探道:“你昨晚喝醉了,头疼么?”

    “尚好。裴司使呢?”

    “也好。”裴敏心中说不出的古怪。

    虽然两人平时相处也是客气居多,但今日却总觉得十分不自在,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裴敏意兴阑珊地抿了口汤,眯着眼问:“你可还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贺兰慎停下筷子抬眼,微微侧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疑惑和茫然,问:“我可有失礼之处?”

    不记得了?果真如此。

    这小和尚,还真是……

    “裴司使?”贺兰慎望着她。

    “啊,没什么。”裴敏低笑一声,眼神恢复明亮,朗声道,“就是你喝醉了,当着众吏员的面强行念了半个时辰的心经而已。”

    听到这话,邻桌的沙迦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道:“听了贺兰大人讲法,我终于得以大彻大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大唐佛法高深,渡我于苦难之境。从此我愿舍弃波斯袄教,皈依佛门,阿弥陀佛!”

    裴敏一口胡椒汤险些呛住,喉中辛辣,捂着嘴又笑又咳,眼角泛着淋漓的泪光,断断续续道:“你这波斯人,何苦在我喝汤时逗我!”

    沙迦继续微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贺兰大人最忠诚的信徒。”

    裴敏道:“墙头草,昨儿还说是说我最忠诚的狗腿呢,今儿就变了风向?”

    沙迦这才破功,端着吃干净的碗碟大笑着走了。

    裴敏被辛辣温暖的胡椒猪肚汤呛得嗓子疼,正咳着,对面的贺兰慎轻轻推过来一盏凉茶。

    裴敏管不了那么多,端起那碗茶一口气饮了,方舒坦许多。

    她舔去嘴上的水渍,却未曾留意到对面贺兰慎深沉含笑的目光。等到她抬首时,那道目光又收敛情绪调开,化作一片平静的幽深。

    七月初,长安遭受风灾侵袭,太庙屋檐瓦砾毁了大半,连树木都折了不少。

    净莲司也并未逃过这一劫。

    庭院中皆是瓦砾碎片,树枝凌乱堆砌,灯笼残渣遍地,李静虚立于狼藉之中,飞速拨打算盘道:“……正堂侧殿共十间房舍损坏严重,瓦砾修缮二十两,屋顶漏水修补费八两七钱,灯笼、卷帘填补三两五钱,绿植清理填补预计六两……大小一应物资、人工费合计,至少五十两。”

    “五十两?”庭院积水,倒映着天光云影,裴敏接过司器堂呈上的账簿扫了眼,安排道,“先把院子清理干净,催工部前来修缮,将所需费用按市价登记好交由户部报销。”

    安排好一切,她问:“损坏最严重的是哪一间?”

    乌至道:“是正堂偏厅的书楼,屋顶被折倒的松树压了个窟窿,恐里面上万卷宗被雨水毁坏,故而贺兰大人领了十余人前去搬运抢救。”

    “走,去看看。”说话间,裴敏负手朝偏厅处走去。

    进了门,果见头顶漏光,枝繁叶茂的松树压在屋脊上,枝叶、瓦砾碎屑落了满厅一地,平日集会的案几多半毁了。

    一颗碎瓦从屋顶窟窿处坠落,吧嗒一声。

    有灰,裴敏扬手在鼻端挥了挥,目光在屋内忙碌清扫的人群中扫视了一眼,而后定格在某处,唤道:“贺兰慎!”

    贺兰慎高高挽起袖子,闻言回头,手中还搬着一摞两尺多高的案宗卷轴。见到裴敏,他先是怔愣片刻,而后眸色一暗,肃然道:“此处有坍塌的危险,裴司使勿要过……”

    话还未说完,压在屋顶上的巨大松树又往下沉了沉,陈旧的房梁簌簌落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令人毛骨悚然。

    裴敏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见房梁咔嚓一声猛然断裂,沉重的梁木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瓦砾直直坠下!

    “小鱼儿!”裴敏厉声一喝,冲上前将呆愣的靳余一把攥过来。

    几乎同时,房梁轰然倒塌。

    烟尘四起中,众人的呛咳声一阵接着一阵,有人问:“裴司使!靳余!你们没事罢?”

    “没事。”裴敏攥着靳余的手跌倒在门前,心有余悸地回应。

    她呛咳着派去身上的尘灰,抬头一看,而后怔住。

    尘土飞扬中,只见贺兰慎屈膝半跪,竟是以双臂和肩背将那截坠下的横木生生扛住,护住了瘫在地上还未来得及逃脱的吏员。

    两三百斤的断裂梁木,他竟以凡人肉躯顶着,力气之大、勇气之嘉无不令人咂舌叹服!

    可裴敏知道,再天生神力被这样一砸,也是会痛的。贺兰慎以一个擎天的姿势垂首跪在地上,手臂和脖子上突起的青筋仿佛要冲破皮肤爆裂开来,嘴唇也抿成了一线苍白……

    她止不住心惊肉跳,哑声喝道:“其他人都瞎了!赶紧把梁木从贺兰慎身上抬走!”

    作者有话要说:我对复工后的加班时间着实没有把握,为了保险起见,以后更新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叭~

    我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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