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师忘情从司药堂偏厅中出来, 裴敏迎上前问道:“师姐,怎么样?”
师忘情看了她一眼, 道:“有瘀伤, 但未伤及根骨, 敷药养四五日便好了。”
“那便好。”裴敏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想了想道,“师姐去忙罢,我去看看他。”
“裴敏。”师忘情唤住她, 欲言又止,蹙眉许久, 终是清冷道, “过几日就是中元节, 你如何打算?”
裴敏想了想, 回复道:“还是老规矩。”
师忘情轻轻颔首:“我和李婵去安排。”
推门进去,深重的膏药味扑鼻而来,贺兰慎盘腿坐于一尊绘有流云野鹤的屏风前,赤着上身,严明正端着一只药罐子给他抹药。见到裴敏进来, 严明下意识横身挡在只穿了裤靴的贺兰慎前,皱眉道:“裴司使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进来了?”
“挡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裴敏也不避讳,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扫了眼贺兰慎大片青紫瘀伤的肩背,眉毛微不可察地一皱,“这般严重, 若是砸到了脑袋成了傻子,那可如何是好?”
贺兰慎抓起衣裳披上,修长的手指三两下系好衣结,示意严明先退避。
待严明走后,贺兰慎将下裳褶皱抖平,问道:“司中修缮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你都这样了就少操点心罢!工部派人来了,乌至正和他们协商着呢。长安宫城、官邸遭风灾侵袭者多处,工部要先忙完宫里的才管得了咱们这儿,少说还要缓几日。我已命吏员将书楼卷宗移至正堂,暂且扯些油布盖在屋顶应急。”
裴敏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案几,问:“你的伤没事罢?看着怪吓人的。”
贺兰慎淡然道:“皮肉伤,不碍事。”
裴敏瞥见贺兰慎握拳置于膝上的双手,见他指腹和手背上有些许破皮的擦伤,想必是接住那横梁时不小心划破的。
伤口不算深,但房梁上积灰颇多,不算干净,裴敏有些不放心,便挪过去坐近些许,与贺兰慎共用一案,道:“严明做事未免太不细致,你这手上的伤还未处理呢!过来,我给你上药。”
说罢,不由分说拉起他的左手置于案上,用药勺剜了白玉凝膏一点点糊在他的伤处。
裴敏做事不比严明细致多少,药膏抹得太厚,动作却轻而认真。贺兰慎只需稍稍侧首,就可以看到她浓密半垂的眼睫和挺直漂亮的鼻……
她鼻尖上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需要凑近了才看得清。
狂风初歇,一线天光从云层透出,屋檐下的滴水都仿佛亮堂起来,发着光似的。
那一线薄光从窗边投入,映入裴敏的眼中。上着药,她忽然问道:“贺兰真心,你中元节……可有安排?”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好在贺兰慎并未察觉,依旧摊开双手任由她抹药,平静道:“要去大慈恩寺燃长明灯,诵经渡厄。”
裴敏抠了抠案几边沿剥落的红漆,垂眼笑道:“行,我随口一问……”
“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贺兰慎又低声补上一句。
裴敏抹药的手一顿,抬眸看了贺兰慎良久,试图窥探出些许端倪。然而未果,她眯着眼散漫道:“老实说贺兰慎,那晚喝醉后的事情,你到底记不记得?”
贺兰慎亦回视着她,目光澄澈坦然,眼尾的一点朱砂色俊美无双。
到底是裴敏先败下阵来。她哼了声,将药勺往罐中一丢,凉凉道:“行,忘了也好!药上好了,你好生歇着,午膳我让程六给你送房里来。毕竟他今儿这条命是你救的,服侍你七八日也不算亏。”
说罢,她拍拍手起身,依旧拖着慵懒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贺兰慎目送裴敏出了门,视线落在自己糊了厚厚药膏的手上,嘴角扬起一个稍纵即逝的浅淡弧度,是她不曾见过的惊艳温柔。
远处暮鼓声声,到了歇工休息的时候。
贺兰慎牵了马出司门,在侧门处见着了采办纸扎天灯归来的师忘情和李婵。
两行人对上,师忘情微微颔首致意,正欲走开,贺兰慎却是沉声唤住她道:“师掌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师忘情有些讶异,回身看了他一眼,而后将手中的香烛等物交到李婵牵着的牛车上,示意这个终日戴着面具的古怪少女道:“阿婵,你先回去,让乌至叔叔把东西收好,再去通报裴敏一声,好么?”
师忘情一向脾气火爆,这还是贺兰慎第一次见她如此温声细语地讲话,心中对李婵的身世来历越发好奇。
李婵脸上照着的鬼面阴森可怖,乖乖点了点头,牵着牛车绕去后门仓房。
侧门矮墙兀立,绿荫横生,水洼倒映着斑驳的树影,师忘情恢复了漠然的神情,问:“少将军何事,直言便可。”
“有几句话想请教师掌事,”贺兰慎抚了抚牵着的马儿,认真道,“和裴司使有关。”
闻言,师忘情习惯性皱眉,立即问:“我家裴敏欺负你、轻薄你了?”
贺兰慎一怔,抬手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摇首道:“并未。师掌事何出此言?”
师忘情稍稍放下了心,而后道:“裴敏性子顽劣,不拘小节,虽声名狼藉,但对自己人从未亏待过。自接管净莲司后,她更是不曾把自己当女人看,招猫逗狗惹人嫌的事没少干过……所以,若她有什么地方招惹、冒犯了少将军,我替她道声歉。”
师忘情看人极准,心思细腻,这等事总是局外人旁观者清的,故而出言提醒。
“师掌事言重了,裴司使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贺兰慎抚了抚身旁喷着响鼻躁动的马儿,方道,“我想知道当年裴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裴司使手腕上的伤是从何而来?连师掌事都没法消除的伤痕,必定是极深极痛。”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明显地低沉下来,师忘情甚至听出了些许‘心疼’的意味。
面前的少年是诚心关怀裴敏的,哪怕他所处的阵营是裴敏的对立面。
心中动容,师忘情红唇轻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最后只化作清冷的一句:“裴敏素来不喜有人揭她的旧伤。她不愿说的事,我也不会说,少将军想知道,不妨自个儿去问她。”
“那我换个问题。”贺兰慎抬眼,如云开雾散,缓缓道,“六年前赢走金刀的裴家少年,到底是谁?”
师忘情神色一变,霎时的惊诧和迟疑闪过,并未逃过贺兰慎的眼睛。
七月半,中元鬼节,祭祀地官。
今年和往年一样,净莲司中午便关了大门不再忙活。入夜,裴敏率领司中的十余老部众一同去河边旷野燃天灯,致以酒肉,告慰先灵。
河东丁丑年一战,裴氏九族战死者尸骸累累,一魂一灯,千盏灯扶风而上,恍若旷野银河星垂。历时六年,当初浩浩荡荡数万裴氏族人门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这伶仃的十三人还顶着恶吏的名号,陪伴在裴敏身边。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芦苇翻涌绿浪,橙红的天灯密密麻麻飘散在天际,指引亡灵超度往生。一樽浊酒洒入泥土,众人烧香举于头顶,虔诚躬身,那逝去的辉煌与永生不灭的伤痛伴随着冗长的招魂声,沉浮于浓于墨色的暗夜之中。
祭祀完,裴敏并未随众人一同回净莲司,而是转而去了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她每到中元节心情便不好,又喝了酒,本不想走这一趟,可到了坊间,看到身边小摊和头顶汇聚的各色莲灯,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贺兰慎的邀约:“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
心中一软,脚步跟随心的指引,情难自禁。
大慈恩寺的门口有不少僧人在施粥放焰口,裴敏一眼就望见了立在人群中的白袍少年。贺兰慎今日穿的是素色圆领袍服,大概是还了俗的缘故,并未做和尚打扮……裴敏在心中惋惜,本以为可以看到他穿僧袍的样子,想必是清冷寡欲如高山神祗般好看。
正感慨着,贺兰慎仿佛心有灵犀般抬首,视线隔着攒动的人群与她对视。
十里灯海绵延,光河之下,两人皆是有些恍惚。
贺兰慎回过神,将手中的粥勺交到身边小沙弥的手中,而后按着刀穿越人海和灯河,稳稳朝她走来。
他身姿如此修长挺拔,既有着少年人的青涩干净,亦有着成年人的沉稳强大。金刀挂在他的腰间,令裴敏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仿佛又看见了六年前那个赢了金刀接受万千长安游侠致敬的少年。
面前阴影遮下,贺兰慎并未责备她的迟来,只轻声道:“走罢。”
中元夜也是要宵禁的,再过半个时辰市坊间就关门禁行了,故而湖边并未有闲杂人等,只有密密麻麻被水打湿的河灯黏在两岸,化作一堆废纸。
两人各买了一盏莲灯,坐在青龙坊前城角的湖边石阶上,将莲灯缓缓推入潺潺的流水中。
那两点烛火跳跃远去,裴敏面上带着醉酒的微红,抱膝道:“贺兰真心,为何约我来放河灯?”
贺兰慎不答反问,眼中映着粼粼的月光和烛火道:“裴司使为何应约来放河灯?”
裴敏眯着迷离空洞的眼,笑了好一会儿,才模糊道:“怕你一个人傻等,正巧没事干,就来了。”
“喝了多少酒?”贺兰慎皱眉,“你身子不好,喝多了会难受。”
“不多,就几杯而已。”说完,裴敏方觉不对劲,换了个姿势,曲肘撑着身后的石阶道,“不对,我喝多少与你何干?”
贺兰慎没回答。
他盘腿坐于石阶上,将腰间的金刀解下置于膝上横放,摩挲了许久上面陈年的砍伤划痕,方沉沉问道:“裴司使当初赢得金刀时,是何感觉?”
“还能有什么感觉……”话音戛然而止。
裴敏浑身一僵,酒意消退,歪头盯着贺兰慎俊美的侧颜,冷笑道:“好啊,贺兰真心,你在套我的话?”
“非是套话,而是肯定。”贺兰慎迎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唇,方道出压在自己心中许久的秘密——
“那年,我也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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