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长安城外的飞蝗已基本消灭,剩下的善后清理事宜便交给各县丞处置。净莲司和贺兰慎的人相继收队,前后所差时间不过一日。
为了这一天的胜负之分,辰时集会时,正堂内已吵得不可开交。
“你们迟一日也是迟,还是乖乖认输,跪下来叫我等一声爷爷!”众多争论声中,狄彪洪钟般的嗓音清晰传来。
“输的明明是你们才对!城南郊外的蝗虫十之八九都是商贩厨子们抓的,并非净莲司的功劳。”严明原想要挫净莲司锐气,却未料是一巴掌打到了自己身上,不由握紧双拳呼吸急促道,“你们净莲司作弊!”
“就是就是!耍些旁门左道,断不能算数!”
“放屁!当初订下赌约时,只说谁先消灭自己所管之地内的蝗虫便算赢,可没限制用什么法子!堂堂羽林卫,别输了就跟只缩头王八似的不认账,当初下赌时,你们不能挺能吠的么!”
“吵吵嚷嚷的头都疼了!”师忘情皱眉怒嗔,随即望向裴敏道,“既然没司药堂的事,我就回去炼药了,不奉陪。”
说罢,竟还真的起身就走,丝毫不给上头两位上司留颜面。
“贺兰大人,发个话罢?”裴敏看够了热闹戏,心中畅快无比,将矛头引向一旁静坐的贺兰慎,“到底是输是赢,你给个结果。”
厅内的争吵也渐渐平息,大家分成两派,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贺兰慎,或焦急或嘲弄,且看他怎生应付。
“现在论胜负,未免言之过早。”贺兰慎依旧是那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从裴敏的角度,可清晰看到他眼尾的一点朱砂小痣,十分俊俏。
下面异议声渐起,贺兰慎不慌不忙道:“飞蝗虽基本捕尽,但藏在土壤中的虫卵却并未清除,若不处置,不到一月飞蝗亦会死灰复燃。是输是赢,现在未有定论,还需往长远来看。”
说罢,他侧首对上裴敏张扬的视线,问:“裴司使,你认为呢?”
裴敏一时猜不出贺兰慎这番话是不服输,还是真的在为大局考虑。可偏偏,他说得又有些在理。
忖度了片刻,裴敏弯唇一笑,眯着眼说:“我认为,贺兰慎大人说的极是!”
此话一出,就等于给了羽林卫一个台阶下,将赌局的胜负无限延期:虫卵在地底,肉眼无法捕捉,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消灭,亦或是怎样才算完全消灭呢?
净莲司的吏员哗然,不明白裴敏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羞辱贺兰慎的机会。尤其是狄彪,一拍桌子怒道:“扯卵蛋!这样的整法根本不会有胜负,何时才是个头?”
“好啦狄执事,别总是愤世嫉俗的,虽说咱们做惯了恶人,但关乎民生大计还是要谨慎些,若是春耕前孵化了下批飞蝗,没了粮食,净莲司的俸禄也就泡汤了!”
何况裴敏以天后的名义想出油炸飞蝗的法子,“蝗虫噬我谷,我啖蝗虫肉”,百姓们既泄了愤又裹了腹,对天后的拥戴比以往更甚,裴敏的目的已然达到,再争一时之利也无甚意义。
想到此,裴敏朝自己的下属摆摆手道:“诸位先下去罢!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都去李主簿那儿领赏钱,将前些日子卖蝗虫的所得一并分了。”
见有赏银,净莲司众人转怒为喜,越发得意猖狂,而羽林卫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贺兰慎示意严明、陈达等人也退避,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他与裴敏二人。
见贺兰慎并无挫败之意,裴敏觉得好生无趣,正起身欲走,却被他轻声唤住:“裴司使留步。”
“叫我?”裴敏顿住,在‘回去睡回笼觉’和‘留下来陪小和尚’之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慢腾腾又坐回席上,拖长语调问,“何事?若是不服气要找我论辩输赢,我可不愿意多费口舌。”
“非是论输赢。裴司使的厉害,贺兰已领教,故而有一事请教。”他垂眼整理案几上的纸张公文,神情始终无波无澜,看得出的确没有什么功利心。
裴敏乐了,噗嗤一声道:“难得难得,我这个只会旁门左道、臭名昭著的恶吏,竟然也有值得贺兰大人请教的地方?说罢,可得把话说好听些,哄得阿姐高兴了才为你解惑。”
“是关于虫卵之事。”贺兰慎没理会她轻佻的言辞,将公文归拢叠放整齐,方道,“裴司使认为,该如何杀去土地里埋藏的虫卵?”
他神情罕见的认真,裴敏没忍心再开玩笑,想了想才道:“奖励耕种,将土壤重新翻过,然后……然后再命人多养些鸡鸭鹅,放养田间啄食?”
贺兰慎颔首,沉吟道:“蝗虫怕湿冷,还需浇水灌地,使其无法孵化。若是能让司药堂配副驱虫的方子交予各县衙调制,蝗灾必能消灭得更彻底些。”
裴敏曲肘抵在案几上,吹了吹指甲道:“有赏钱么?师忘情那臭脾气你也见着了,没有些好处,怎么能使得动她?”
贺兰慎一皱眉,很快松开,淡淡道:“要多少?”
他俨然当真了,裴敏憋不住破功道:“逗你玩儿的呢!我去和师姐说,三天内方子配好给你,赏钱先欠着,以后我再向你讨。”
二月十五,天星陨落,药王孙思邈逝世。
这位活了一百四十一岁的半仙人,终于在春雨连绵之夜乘风归去,羽化登仙。
师忘情一身缟素,给裴敏送来了驱虫的药方子,告了一个月的假,前去为师祖送别。
药王的离去并未阻止长安春天的到来,虫灾消灭后,长安城的街巷陌边一片新绿淡粉,花团锦簇,出门踏春之人往来不绝。
刚下过雨,空气潮湿清新,枝头带着雨露的桃花瓣飘然坠下,落地无声。坊间土垣旁,裴敏与一名少女并排走着,身上落满了花瓣,却浑然不觉。
那少女身姿纤细绰约,从背后看俨然是个小美人,可正脸却罩着半截丑陋可怖的鬼面面具,只露出嘴唇和下颌来。她忽的停了脚步,仰头伸手,去接墙头飘落的桃花……如此角度,更显得那半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格外诡谲可怖。
“阿婵,尝尝这个!”裴敏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李婵面前,哄道,“好吃呢,甜的。”
李婵犹豫,将手中的花瓣轻轻拂去,这才伸出一只葱白的手捻了颗糖山楂送入嘴中,随即面具下的唇线紧抿,酸得打了个颤。
裴敏哈哈大笑。
被骗的李婵生气了,双手环胸转过身去,站在坊墙边不理裴敏。
裴敏只得又去哄她,正好言相劝,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块石子,啪的一声打在李婵的面具上,直将她的头打得偏向一边,闷哼一声。
李婵受惊,忙攥紧裴敏的袖子,扑入她怀中紧紧抱住。
李婵命运坎坷,儿时生过大病,心智比平常人要低些,又性子孤僻寡言,平日里没少受外人取笑。渐渐的,她开始闭门不出,只爱摆弄房间里冰冷呆滞的木偶人傀儡。
裴敏一边安抚她,一边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步开外的杂物堆旁站了个七八岁的垂髫小儿,手里拿着把粗制滥造的弹弓,朝着李婵做鬼脸,尖声喊道:“丑八怪,打死你!略略略!”
听到“丑八怪”三字,李婵一颤,将脸埋在裴敏肩窝。
见她害怕,小孩儿更得意了,又捡了块石子包在弹弓中,瞄准作势要打。
裴敏拍了拍李婵的肩,冷笑道:“小孩儿,看你年纪小,刚才那一下我们可以不计较。若是故意再犯,姐姐们可要还手了!”
那小孩儿丝毫不惧,照丢不误。
“很好。”裴敏捡了块石子塞到李婵的手中,“阿婵,砸回去!”
李婵抬头,面具孔洞下的美丽双眼有些迷茫。
裴敏道:“别人欺负你,你就要欺负回来。别怕,尽管去。”
又一颗石子打在李婵脚边,这会儿她忍无可忍了,大步走到那顽童面前站定,垂眼看他。
那顽童吸着鼻涕,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脑门上吧嗒一痛。他丢下弹弓,捂住红了一块的脑门,嘴巴张得足有半张脸大,呜哇哇大哭着跑远了。
路人见状,纷纷侧目。
裴敏刚“欺凌”完弱小,心中一点愧疚也无,反而笑眯眯问李婵:“阿婵,爽快些了么?”
李婵用力点头,又捡了块石子,朝小孩跑开的方向用力掷去。
“好啦好啦,人都跑远了,别浪费力气啦。”裴敏压下李婵的手,慢悠悠道,“阿婵,以后别人对你的好呢,你要记着;对你的不好,你也别忍着。人生苦短,有气就撒!”
正灌输着歪理,忽见前方有一人眼熟。
她停了脚步,眯眼仔细打量那鹤立鸡群的挺拔少年,随即展眉一笑,挥手道:“贺兰真心,好巧啊!”
“真心”是裴敏近来给贺兰慎取的诨名,只因其名“慎”拆开,恰巧是个“心”与“真”。
贺兰慎少见地穿了正式官袍,与裴敏面前站定,看了她身侧的鬼面少女一眼,方将视线重新落回裴敏身上,清朗道:“不巧,我是来寻你的。”
裴敏将手中的糖山楂重新包裹好,挑眉道:“什么事,还得劳烦你亲自通传?”
春风拂面,花香袭人,金纱般的日光自云层中倾泻,贺兰慎眼尾的朱砂与墙头飘落的桃花相得益彰。
“灭蝗功绩卓然,天子论功行赏,于大明宫麟德殿设宴群臣。”他肩头落着桃花瓣,沉静道,“我带你去赴宴。”
裴敏“哦”了声,说:“不去。”
一腔好意被拒绝,贺兰慎不解:“为何?”
裴敏煞有介事道:“平日里咱们明争暗斗,可没少给对方使绊子,谁知是不是鸿门宴呢?到那时你若摔杯为号,三千刀斧手冲出将我剁成肉泥,我岂不惨哉?”
贺兰慎:“……”
裴敏噗嗤一笑,散漫道:“逗你玩呢,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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