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二十九个梦

    在阵痛的诅咒结束后,阿尔斯特的战士们纷纷加入战场,分去了库丘林孤身奋战的重担。

    然而在此之后,战争持续了整整七年,才以梅芙的失败告终。

    阿尔斯特的土地恢复了平静,日夜更替,再度萌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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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的晴天。

    窗外的阳光明媚得炫目,露天的晾衣架上,整齐地挂着洗净的米白色床单、被套,小一些的枕套,坐垫,还有各式衣物。

    专注于晾衣工作的,是十来个小孩子,年龄从五岁至十几岁不等,从迥异的长相便能看出,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虽然他们每个都在努力帮忙家务,比一般的孩子要乖巧许多,但偶尔也会显现出顽皮的天性,围着晾好的衣物追逐打闹。一时间充斥着脆生生的嬉笑和高昂的叫喊声,仿佛一群欢腾的鸟儿。

    不一会儿,装衣服的篓子空了,孩子们完成了任务,涌进城堡。室内不似外面那样光线充足,大人们做工的桌子在窗边,撒下一片通透的阳光。

    脚步声吧嗒吧嗒,一路奔向坐在窗边的黑发女人那儿,然后一个急刹车,个子最高的棕发男孩子响亮道:

    “夫人,我们晾好衣服啦!”

    正在刻卢恩石的艾默尔恰巧抬起头,看见孩子们闪烁着的目光,不禁扬起微笑。她知道他们想要获得褒奖。

    “嗯,谢谢你们,我看见了,做得很好哦。”

    她的语调亲切,却又隐约带着距离感。但这不妨碍孩子们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单纯而生动的表情,像是把一部分阳光带进了屋里。

    受到鼓舞之后,他们主动提出继续帮忙。然而已经没有什么能交给他们做的了,于是他们围在城堡的女主人身旁,好奇地观看卢恩石的制作过程。只见冰蓝色的魔力从她的指尖流出,注入精心打磨好的宝石之中,原本黯淡的原石微微闪烁。

    艾默尔耐心地回应他们叽叽喳喳的提问。这几日的天气很好,她还答应和他们一起去森林里野餐,途中能顺带教他们识别药草。

    氛围一片祥和。

    直到年纪最小的女孩说错了称呼,把她叫成了“妈妈”。

    黑发的女性动作一滞,小女孩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带来的影响,止住了嘴。一阵有些尴尬的沉默后,艾默尔看向她,笑容中带着愧疚与无奈。这时一旁年长些的男孩子反应过来,晃了晃小姑娘的肩膀。

    “错啦!要叫’夫人’。”

    “噢……”

    这件事就此翻篇。只是小姑娘的表情有些失落。艾默尔注意到了,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这些孩子都是在夺牛战争中失去了父母,被库丘林捡回来的。自结婚以来,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她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也知道,库丘林是喜欢孩子的。

    就算有着一半神明的血液,对自身的生死也十分看淡,但不知为何,他在这方面却和普通的男人一样,将后代视作生命一种的延续。如今他三十岁初头,离预言中的期限越来越近,这种渴望也变得愈发强烈了。但顾及到她的感情,他对此一向避而不谈,也从不让她接触到长辈们的催促和议论。

    艾默尔也能理解孩子们渴盼母爱的心情。但就算换了名字,从伊芙变成艾默尔,她还是无法忘记过去,也心安理得地无法回应小姑娘的那句“妈妈”。

    因为对她来说,她的孩子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将所有的卢恩石刻好,恰巧到了午后阳光最充足的时间。气温升高,原本就有些劳累的孩子们泛起困意,打起哈欠。他们向她道别,回了各自的卧室。

    此时从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艾默尔从窗口一看,是信使打扮的人,于是前往大厅迎接客人。

    来人是国王康丘佛的信使,说是有急事,要传达给库丘林。

    男人四十来岁,因为行路匆忙,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了。艾默尔让仆人递上擦汗的细布,端来了水,他仰头一饮而尽。

    使者刚道完谢,库丘林和驾车手拉伊闻讯赶来了。

    如今的库丘林,几乎与布拉斯纳特梦中的男人完全一样。经历夺牛战争之后,他显得更为沉稳,却也丧失了更为年轻时那股几乎耀眼的朝气。

    但在面对妻子时,他短暂地回到了少年时期,对她扬起笑容不曾改变,只是眼尾浮现出一丝细纹。

    接着使者提起自己的来意:

    “海边来了个奇怪的男孩……”

    他说,那男孩独自乘着小船,满载着稀奇的外国宝物。国王和战士们恰巧也在海边,对此感到好奇,便问询孩子的来历。孩子却拒绝回答。

    他十分傲气,却也有着嚣张的资本——他具备与年龄不符的高强武艺。战士们向他发起接连挑战,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国王康丘佛说,全阿尔斯特恐怕只有库兰的猛犬能够阻拦他,于是派我来请您过去,”使者说,“这无异于将阿尔斯特的荣誉踏入尘土,挫败了士气,而且……战争才刚刚结束,要是这消息传到了梅芙那里,不知道会不会……”

    库丘林不动声色,似乎有所顾虑。使者知晓他在猜测什么,一阵沉吟后,用似乎漫不经心的语气描述了男孩的外貌,锐利的目光却明确透露出暗示的意图。

    男孩有着深蓝的发丝,一双清澈的红眼睛。

    十四五岁的模样。

    使者的话证实了猜想。但库丘林的表情依旧平静,艾默尔也是一样。

    他们都知道,那是康拉。

    康拉的到来并不令艾默尔感到意外。她知晓未来,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阻止康拉死亡的准备。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事件中的一个盲点:

    国王康丘佛和那些年长的战士,是从小看着库丘林长大的。而康拉与父亲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库丘林的孩子呢?

    她知晓未来,但那只是结果。

    直到这一刻,她才一点点看清了造成这一“结果”的种种原因。

    国王本就对库丘林心怀戒备,在弗格斯的叛逃和诺伊修的死亡之后,更是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岌岌可危。

    光之子的光芒过于强烈,若是再加上男孩的助力,对于国王的权力来说,将会是巨大的隐患。

    所以此刻,他们要猛犬亲自动手,证明他对国王和阿尔斯特的忠诚。

    而且就像使者提醒的那样,除了内部的隐患,外部还有虎视眈眈的梅芙……

    真相揭露的刹那间,像是被湖水吞没了一样,她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声变得沉重,仿佛擂起的战鼓。

    她知道,在库丘林做出决定之前,她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阻止他。

    她以为自己早已为这一刻的到来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不知为何,巨大无力感涌现,蚕食了她的声音,她的气力。

    或许是因为她预料到了库丘林的答案。

    在这几十年的时光中,她对他的一切早已心知肚明。

    她想起他迎战费迪亚前的那个夜晚。

    此时此刻的他,有着与那时同样的表情,凝滞的,坚硬的,沉重的。

    而这次他的答案,也会与上次一样——她不想去相信,但却无法抵抗自己强烈的直觉。

    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此时的想法。

    为了荣誉,为了守护。

    他一向如此。不只是为了贯彻“阿尔斯特的猛犬”之名,也是为了保护她,避免与国王的冲突,不重蹈诺伊修与迪尔德丽的覆辙。

    所以……

    【不要去。那是康拉。】

    如果她这么说了,真的能够阻止他吗?

    如果不说出口的话,还能保留最后一丝幻想。

    但如果说出口,他依然决定与男孩兵刃相接……

    那无异于将一切摔得粉碎。

    关于他,关于她自己,还有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都是错误的。

    都将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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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

    在深吸一口气后,库兰的猛犬对一旁的红发驾车手说:

    “去备车吧。”

    刚迈出一步,就被身边的黑发女人紧紧地抓住了手腕。

    回过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痛苦的表情。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泪水布满她的脸,她低声啜泣,像是在抗拒着什么那样,无力地摇头。

    他无法理解她的感情,稍有些讶异,理解为她是在替自己感到悲伤。

    那让他感到一丝欣慰,还有深深的无奈。

    “没事的,夫人。”

    他这么说了之后……她的表情该如何形容呢?像是目睹了惨烈的战场,或是海啸引发的毁灭那样,凝固了。

    她的反应十分异常,但当时的他心绪烦乱,使者又催得紧,顾不上追问。

    他挪开她阻拦的手。那只纤细的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他只好一根又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在挪开最后一根手指时,像是突然丧失了全部力量那样,甚至像是在瞬间死去了那样,她的手垂下了。

    仆人见状,扶起她摇晃的身体。

    他吩咐他们照顾好她,然后转身离去。

    迈出会客厅大门的那一刻,背后响起她无力的声音。

    “瑟坦特……”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为何那声呼唤会令他格外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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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艾默尔梦中的几十年里,充满了与他之间的美好回忆,像是浓雾。

    并且是带着毒的雾,让她变得昏沉,暂时忘却了那些刻骨的回忆。

    而如今,那雾忽然散去了,她看见冰冷的金属栏杆,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命运的牢笼之中。

    他的身影在远去。

    但她却被隔在了牢笼的另一端,从缝隙间伸出手去,无法拦阻,也无法触及。

    就像在经历一场梦魇,她动弹不得,无法使出力气。

    现在的她,比过去更能理解他的重担。

    她明白,他不需要旁人提醒,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但还是决定要服从命令。

    她也清楚,以她此时的实力,就算用强硬的手段,也无法敌过他。

    ——在脑海中浮现的一丝丝侥幸、一个个想法,都被用力地打上了红叉。

    她看不到任何一丝希望。那是绝境。

    但在被无力感彻底摧毁,经过一时的空白后,随即萌生了更为疯狂的想法。

    她必须做些什么,就算势必失败,也不得不做些什么——

    那一刻,她顿时清醒过来,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样,又像是被控制着那样,她从地上重新站起,冲出了会客厅。

    不顾身后仆人们的拦阻,她跨上马,向海边赶去。

    在颠簸的马背上,她暂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变回了阿尔巴的女城主。

    还是伊芙时,她常常纵马奔驰,踏过雪原,踏过海边的草地。

    清晰地记得那阴沉的海,还有潮湿刺骨的寒风。

    也记得那颗刻着身高的树,小男孩垂钓时的背影,还有他的笑声,他的说话声,和那句——

    【妈妈!】

    疾风迎面而来,眼泪不停地划过脸颊又被风干,引起皮肤的刺痛。

    比起她的孩子,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能阻止他的死亡,她愿意付出一切。

    她愿意说出自己深藏的秘密,坦白过去的每一个梦境,也愿意付出性命,放弃坚守了几十年的爱人,与他为敌,与他深爱着的阿尔斯特为敌。

    马儿在森林间疾驰,疯狂的想法也在她的头脑中暴走。

    越是思考越是觉得,与康拉相比,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她愿意在烈火之中托起他的身体,就算自己被燃成焦炭也不会放手,直到找到能够安置他的安全处……

    然后终于,她来到了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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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途中她的脸颊和身体被树枝刮破,经过剧烈的颠簸,下马时双腿一软,跌进沙地。

    但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只能看见岸边聚集的战士们。

    她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游进人群,吃力地用手臂拨开男人们坚实的身体。

    不远处,库丘林背对着她,跪倒在沙滩上,海浪冲刷着他的腿。

    他的怀里抱着男孩,被他的身体遮挡,只能看见男孩搭在他后背的手。

    她推开最后一个阻挡视线的人,看见父子俩的瞬间,男孩的手恰巧从男人身上滑落。

    落在了鲜红的海水中。

    像是要唤回男孩那样,她呼喊他的名字。

    听见她的声音,库丘林转过身来。

    但她没有看见他的脸,也没能看见他怀抱着的男孩。

    一只手遮住了她的视野。

    是拉伊的手——在陷入昏厥的前一秒,她意识到。

    接着便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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