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将巨大的情绪波动展现在外。可但凡是人,总有被逼到忍无可忍的时候。
短暂的失控之后,她暂时平静下来。
残留的泪水模糊了视野,但她精疲力竭,连抬手擦去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感到自己的未来也是同样模糊,处于迷雾之中,找不到一丝前行的方向。
那个时候她就隐隐有种预感:
从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将会变得面目全非。
这是她经历过的三个梦境中,她最不喜欢的一个。
因为它就像现实生活一样无趣到令人发指,看不到丝毫好转的希望,唯有不祥的预感如影随形。
偌大的一片森林中只有她和安格斯两个人形生物,有时安格斯有事离开了,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那种庞大的孤独就连一向喜静的她也无法忍受。
寂静的夜里她常常在一片漆黑中瞪大双眼,望向头顶石壁的方向,久久无法入睡。因为洞穴外只要有一点声响,哪怕是风声,都会把好不容易有了些倦意的她唤醒,霎时间清醒过来。这样反复无常的夜晚是一种折磨。
然而习惯真是令人生畏的两个字。
两个月过去后,她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或者说,除了适应之外,她别无选择。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指望安格斯会一直陪着她。她对自己的幸运值很有自知之明,完全不觉得这种天上掉神仙保姆的好事会落到她身上。
所以在安格斯有意无意地告诉她野外生存的知识时,她听得很认真,为的是以后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片森林。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前后断断续续加起来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
——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她迎来了预料中的分别。
在山洞里睡着的百夜被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唤醒,慢慢睁开双眼。
挡在山洞口的巨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金色的晨曦得以进入洞穴中,驱散了黑暗与阴冷。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盖在身上的毛呢斗篷落到了膝盖上。
向洞穴外看去,不远处是安格斯的背影。他坐在块石头上,手里握着长柄勺,正在搅拌架在火堆上的锅里的食物。
她还没能适应光亮,眯着眼睛慢慢站起身来,按照记忆准确地避开地面凹凸不平的地方,晃晃悠悠地走出山洞。
“早。”她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几天阴雨连绵的天气后,迎来的是极为灿烂的晴天。
安格斯肩上的小鸟先他一步对她的问候做出了反应,展翅从他身上转移到了她的肩头。
“早啊,伊芙。”
安格斯仰起头来朝她一笑。
听见她对他的称呼,她不自然地沉默了一瞬。
“嗯……我去喝点水。”
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转身离开向河边走去。
伊芙是这具新身体的名字,安格斯救下她之后没多久便告诉她了。
但直到现在她也无法接受这个新的身份。
用冰凉的河水洗过脸后,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清澈的水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一个中等身高的女人,身上罩着的深灰色亚麻布衣物将身体的曲线完全遮盖,看起来毫无吸引力可言。
原本还能彰显一些女性之美的及腰卷发因为打理起来太过麻烦,被她用刀子割断了。她还记得安格斯回来时,看见她那宛如被狗啃过一般的发尾,一向温和的表情瞬间变得异常精彩。
——太粗鲁了。
他痛心疾首地挤出四个字的评价。
但事已至此,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哭丧着脸帮她把发尾修齐了。
于是她的头发变成只到下巴的长度,整齐而微卷的发尾下,就是露在衣领外的细脖子、被宽大衣物罩住但能依稀看出饱满形状的胸脯和看不出粗细的腰、从袖管中伸出来的苍白手腕,以及由于裤腿太粗而同样看不出粗细和长短的双腿。
这就是她在水中看到的伊芙的倒影,也是现在的她自己的倒影。
表面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女人,没有丝毫威慑力可言。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她会是令斯卡哈都感到棘手的敌人。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现在的伊芙还不是全盛期的状态。
像尤娥萨奇经历过的那样,这个梦的时间再次倒退到了更早的时期,大约是尤娥萨奇梦境开始时的三年前。
这些都是安格斯告诉她的。伊芙原本生活在影之国,但不知为何与斯卡哈两人起了争执,于是在尤娥萨奇出生前就离开了。离开前她和斯卡哈定下了互不干涉的约定,只要伊芙不再次踏入影之国,斯卡哈便同意留下她的性命。于是她这十几年来一直流浪,前不久行船到了对岸的阿尔巴。
……结果刚在山洞落脚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拥抱新生活,就被百夜挤掉线了。
百夜听到这里不禁唏嘘:
这女人的人生,整一个大写的惨。
同时,她还有种找到组织的欣慰感。
不过细想之后,百夜又觉得事情远不止安格斯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斯卡哈分明是知情人,那么极有可能发现尤娥萨奇和伊芙是共享一个灵魂的。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会在伊芙返回影之国时毫不留情地决定出战呢?
她越想越理不清思路。
也许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誓言与约定远比骨肉之情更为重要?倘若真是这样,倒也解释得通。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毕竟她不知道伊芙和斯卡哈两人之间有什么过节。
但她清楚地认识到了一点:
那就是她回不去了。
影之国不再欢迎变成伊芙的她了,也不再是她的容身之所了。
因为现在的她不是尤娥萨奇,而是他们眼中的敌人。
她不敢回去,她怕死。
……更怕死在他们手里。
想到这里,她平静的心又开始下沉。
……
…………
回去时饭已经煮好了,她在火旁坐下,接过安格斯递过来的碗。
是蘑菇肉汤。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紧绷着的面孔稍微放松了些。
安格斯做饭的方式很接地气,和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并不会像动画片里那样掏出魔杖然后随便一挥,刀啊锅啊勺子啊就会乖乖自己飞来飞去。
而用平常方法做出来的,当然是再平常不过的汤。
但每每吃进肚里时,她却又忍不住怀疑其中是不是加入了什么魔法。
那滋味相当神奇,吞进肚里,使她感到不止是身体,连心也变得暖暖的了。对于未来的不安,以及再次失去贵重之物的沮丧,都在一瞬间被抚平了。
“很好吃,谢谢你。”她说。
“别客气。”
除了这句话,直到她吃饱为止,安格斯都没再多说什么。她也一言不发。
起床时她就明显感觉到安格斯有话想说,也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所以当她把吃得干干净净的碗放下后,他再次开口时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我要离开了,”他的语调平静,像是在宣布一项早已通过的决定,“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大概不会再见到我了。”
“嗯,”没有丝毫挽留,她也相当平静地接受了,然后再次道谢,“谢谢你的照顾。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大概早就在地下湖边凉透了。”
“别客气,”他说,“我们是朋友,想要帮助朋友和满足朋友的愿望,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张了张嘴,“谢谢”又险些脱口而出。可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样单纯而不求回报的善意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所以最后只是呆头呆脑地“嗯”了一声。
安格斯扭过头来看了看她,见她面无表情目视前方,脸却慢慢红了。
二十几年来她也曾有过各种朋友,但遇到像安格斯这样的还是第一次,所以很不自在。
安格斯多少察觉到了,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露出了然的微笑,然后拿出两柄短剑。
镶嵌着各色宝石与繁复花纹的剑柄与剑鞘,出鞘后剑锋闪着冷冷的光。她虽不大懂兵器,但也能看出做工精良。
“借给我隐形斗篷的那个朋友让我交给你,说是会带来好运的剑哦。”
安格斯说着把两柄剑交到了她手里。她掂了掂,有些重量,但是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比起长剑和长矛都要顺手许多。
她握紧刀柄,感受到掌心坚硬的触感。那种感觉十分真实,稍稍填补了她的不安,让她对接下来将要面临的困难有了点信心。
“你打算向哪个方向前进?”安格斯在一旁问。
“嗯……总之先走出这片无人的森林区域,去找有人居住的地方吧。”她回答道,把剑收回剑鞘。
说完自己的打算后,她的语调一转,又变得有些迟疑:
“你觉得……我能活到与他再会的那一天吗?”
安格斯当然明白她指的是谁。
“当然,”他的语气肯定,“因为你是伊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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