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到目前为止,经历过最剧烈的疼痛。
但她没有发出惨叫声。
因为在她能发出任何声音前,就被那条巨蟒拖进了冰冷的水中。
声音在水中化作实体,变为一长串无声的气泡。
那个瞬间,她几乎放弃了所有生的希望。
黑暗、冰冷、疼痛、窒息。
这四者结合起来,能够击垮大多数人的意志。
长近三十厘米的獠牙钉入肉中,剧烈的疼痛足以击碎现实与梦的界限,使她完全忘记这是一场梦。
她很不甘心。
很不甘心。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她明白在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每个人都多少有着属于自己的忧愁。她不想和谁比惨,只是单纯地从自己的角度去衡量,觉得自己被夺去了太多。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和她作对。一直以来,不管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她总是忍气吞声。因为她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去反抗也只是无济于事,所以强压愤怒。
但这一次,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动作被怪物制住,水下一片漆黑,她无法把握它的下一步动作。在这廖无人烟的地方,她不抱有会突然冒出一个帮手的希望……
如此分析下来,她觉得自己这条命,今天多半儿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然而绝望并没有击碎她的斗志,反倒是像恰到好处的风那样,吹旺了反抗的怒火。
意识到逃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后,她仅有一个念头:
横竖是死,也决不能让它好过!
决定殊死一搏后,她的思维飞速运转起来。
千万不能被缠住——她回忆起电视里所讲的蟒蛇的习性,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好险这条蟒蛇因为身形巨大,在水中移动身体时受到的阻力也大,行动缓慢了许多。
在水下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水的流动使她感觉到蛇身正在逼近,只是暂时没有缠住她的身体。
被拖入水下的短短几秒中,她最开始因惊慌而呛入了几口水,鼻腔酸涩,不住地想要咳嗽。
反应过来后,她迅速挣扎着摸向左侧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把短剑。她本以为是个累赘,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除了那两颗刺入她肩头的獠牙,它口腔内部还生长有较短的牙齿,一并将她的左上半身卡死了,丝毫动弹不得。
幸而被咬住的不是右肩,她还能自由地使用惯用手。
她攥紧短剑,极力向咬在左肩的蛇头刺去。
它痛苦地挣扎起来,但仍不松口。
几刀下去戳进了一处凹陷,似乎是它的眼眶。巨蟒愈发激烈地挣扎,剧烈的疼痛使它变得狂暴,紧咬着她的左肩甩动身体,在水下横冲直撞。
她感觉像是坐上了一辆在水下疾驶的过山车,翻天覆地的翻转中,迎面而来的水流仿佛呼啸的狂风,搞得她头晕目眩,几乎想吐。
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放弃抵抗,转而将右手从左臂腋下穿过,从下往上猛刺它的下颌。
那里的骨头较少,锋利的剑刃刺入较为柔软的肉中,不一会儿她便尝到了在水中弥漫的血。
——那一瞬间,她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血的腥味就像那时布拉斯纳特尝到的一样,十分恶心。熟悉的味道唤醒了记忆,她回忆起过去的种种。
在此前的两个梦中,她虽也经历了种种坎坷,但不可否认的是,也留下了许多幸福的回忆。
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一个人重视和珍惜的感觉,空虚的灵魂被填满了,那是难以言喻的快乐。
她上瘾了,在第二个梦里也傻呵呵地追逐着他的背影,虽然失败了,但是没关系,因为这一次她体会到了亲情,那同样是无可替代的、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珍贵体验……
可是,现在呢?
浸在自己与巨蟒的血水中,她的鼻腔再次酸涩。
——这一次,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失去了一切。
不管是库丘林、斯卡哈还是她的两个哥哥,都不会来救她了……
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哗——!
巨蟒在剧痛中冲破了水面,口中仍顽固地咬着它的猎物——一个有着深紫色长发的女人。
她正在垂死挣扎,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身上,宛如拂晓前的夜色。发间两只深红色的眼睛中燃着熊熊恨意,有力的双腿反剪住蛇身,使它动弹不得,打破了它试图缠住她使她窒息的企图。
她一次又一次地扬起右手,又刺下去——被她紧握在手中的银白利刃,或割或刺向巨蟒的喉咙。
原本如一块静置的黑色丝绸那样的地下湖,此时被颤抖的一人一蛇搅动,泛起阵阵波澜,鲜血染红了湖水。
巨蟒仍不肯松口,狡猾地咬着她撞向石壁。
——磅!
撞击声在空旷的密闭空间中回荡,几乎是在同时,响起了女性吃痛的闷哼声。
“唔……!”
冲击力之巨大,使她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撞碎了。她眼冒金星,咳出一口血来,更为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完了……)
她想。在疼痛、失血与冲撞的三层打压下,意识徘徊在消散的边缘。
死撑着的她终于被绝望的巨浪压倒,知觉从她的四肢渐渐退去,最终只剩下冰冷麻木的感觉。
模糊间她感觉自己在坠落,这种失重感似曾相识。
第一次在梦中迎来死亡的时候,她也体会过这种坠落。
不知是痛觉已经变得十分迟钝了,还是左肩的疼痛已经剧烈到盖过了其他一切痛感,当后背传来撞击到坚硬物体的触感时,她几乎没感觉到疼痛。
她从巨蟒的口中滑落,落在水边,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布娃娃那样,仰面朝天。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隐约意识到巨蟒的獠牙已经从伤口中退了出去。
但血液仍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温热的液体湿透了后背。她嗅到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诶?蛇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她无法判断那生物的位置。但四周很静,那种直逼后脊的冰冷注视也消失了。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她似乎成功地从那东西的口中逃脱了。
成功了。
居然……成功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忽然使她颤抖起来。
虽然死亡的阴影仍未散去,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已经无所谓了。
这一次尝试反抗这于她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不计后果地顽强反抗,让身体中积压已久的冲动彻底爆发出来,带着同归于尽的决意,撞向伤害她压迫她的一切。
并且在首次便迎来了胜利——那怪物死了。
虽然换来这次成功的代价也十分高昂。蟒蛇是死了,但她也快死了。
可对自己的能力有准确把握的她来说,这已算是堪称奇迹般的胜利了。
至少在死去前的这段时间里,她才是活下来的那个。
这夹杂了些许悲哀的成就感使她在漆黑一片的地下湖岸边,低声笑了起来。
出血量很大,她头晕目眩连指头都动不了一下,只能在湖边的冰冷石堆上等死。她的笑声有气无力,稍稍持续了几秒后,便被呛在喉咙的血打断了。
于是她咳嗽起来,胸腔震颤,又引发一阵陌生的痛楚。
她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伤,只觉得全身上下像是被拆开后,又强行拼起来了那样,来自身体各处的痛感如潮水一般推向她的痛觉中枢,除了“疼”以外,一向擅长文字描述的她竟找不出别的字眼来描述这种感受。
“啊……”
她长叹一声,气若浮丝。
与之前两次梦境的终结不同,此时的她了无牵挂,没有不甘,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痛觉仍在灼烧,她试图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库丘林。
(如果是他的话,想必能轻松战胜这条巨蟒吧。)
她不禁想道。
至少肯定不会像她这样,被蟒蛇咬住,然后如同一块破抹布那样在湖里被涮来涮去,最后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黑暗中。
(……好惨啊,我。)
想到这里她自嘲地笑起来。用自己去和他相比,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她正打算闭上眼,坦然地迎接终结之时,笼罩在眼前的黑暗却忽然染上了淡淡的橙色光芒。
什么?她疑惑,想扭过头去看,但仍旧动不了。
与光一同出现的,还有细碎的响声,在空旷的空间中回响。
是脚步声,踩在岸边石块上发出的脚步声。
她忽然来了精神,也忘记了疼,硬撑着睁大眼睛不让自己昏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熊熊燃烧着的火把、盘旋着的三只蓝色小鸟,以及笑意盈盈的一张俊脸,自带柔光滤镜的那种。
——是安格斯。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啊,我离开不到半天,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他说。
“……”
这、这人怎么回事……
她愣了愣,无法理解他此时的态度。
面对一个即将归西的人,他不仅没有丝毫慌乱,还用教训小孩子那样的口吻对她说话……好像她只是摔破了膝盖那样?
不过安格斯嘴上这么说,动作倒是很麻利。
一边教训她,一边迅速地屈膝坐在她身边,擎着火把仔细观察她身上的伤处。
接着当他把手覆盖在她左肩时,她忽然明白了。
对于他来说,这确实是和摔破膝盖差不多的事。
他仍是关心她的,只不过这件事在他看来,没有她感觉到的那么严重罢了。
因为他有足够能力来治好她。
与火光截然相反的冷色调蓝光微弱闪烁在他掌间,早已痛到麻木的左肩忽然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在注入。
“别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安慰道,声音依旧悦耳,抚平了她的情绪,“把血止住就好了,除此之外没有危及生命的伤。”
她动弹不得,也没有力气回应。
他紧急处理了一下她左肩上最为严重的两处咬伤,便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回到了她醒来时的地方。
伤口很深,巨蟒咬着她挣扎的时候又把伤处撕扯开了。在湖边他一只手被火把占着,只能紧急处理一下。
把她放回草席上,他借着更为明亮的篝火,进一步治疗她的伤势。
不过比起这些,更令他感到担心的是她的精神状态。
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她面色苍白,神色恍惚,眼睛直愣愣地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起自己刚刚在地下湖边听到的那阵有气无力的笑声,心里忽然被一层阴影蒙住了。
他虽是梦神,可就连他也无力去干涉这个梦。
虽然眼前的她又换了个躯壳,但他明白,深植于其中的灵魂是未曾改变过的。
可是,那天从窗口跌落到他臂弯中的金色小鸟的身姿,却怎么都无法和如今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重合在一起了。
她身上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看着她那副冰冻起来的面孔,他想说些什么来唤回她的神智。像春风吹拂过后融化的冰湖那样,他想在她脸上重新看见微笑的涟漪……
为何自己会如此不安呢?他眼中的未来明明是既定的,可在旁观的过程中,情绪还是无法避免地被牵动了。
“……想想开心的事吧。”他说。
听到他的话,她木然的面孔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但接下来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短暂的怔愣过后竟轻声哽咽起来。她的脸庞痛苦地皱起,身体颤抖着闭上了眼睛,眼泪接连从眼角划过,模糊了脸上沾染的血污。
“我……还能见到他么?”
她问,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
安格斯手下流畅的动作稍作停顿。
一阵沉默后,他用衣角帮她抹去泪水,保证道:
“嗯……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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