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告诉他,那实际上是她第一次杀人。
对此他感到十分意外。毕竟整个过程中没见她有丝毫犹豫,下手又准又狠。
不过再仔细想想,她说的大概是实话。
回想起来,她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异常。
伊芙在他面前停下时,他感觉自己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锐利,但却显得有些空洞,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完全是按照习惯在移动。
他的目光在她木然的面孔和沾血的凶器之间移动,吓得全身都在颤动,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他,好长时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样子极为骇人。
在她注目下,他感到自己是一只兔子,已经被剥掉了皮,身体与空气接触的每一寸都在刺痛。他忍不住开始设想自己的死法,一想到自己会多么丑陋地死去,他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悲凉,与恐惧糅杂在一起,逼得他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动了一下。
却不是扬起了手中的剑,而是眼珠一转,看向旁边雪地上落着的东西。
——是一把老旧的里拉竖琴。
那是他的乐器,自流落到这片荒野以来,他时刻将它带在身边,连睡觉都要抱着。
在这廖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只有这把竖琴能带给他些许美的享受了。拨动琴弦的时候,他会想象摆脱流浪苦难后的生活,想象自己在某位首领宴会上烤着火,然后拨动琴弦,用被美酒滋润了的嗓子唱起动听的歌……
如果失去了竖琴,他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柱。
他唯恐同行的那伙糙汉子会一个不小心把它踩断了,或者扔到火里当柴烧了,所以总是很谨慎地把它随身携带。
没想到却被它救了一命。
她看到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的竖琴,微微一怔。
“……你是个吟游诗人?”
她询问道,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女人的嗓音偏中性,让他想起海上风暴来临前压低的乌云。
刚一开口时,她吐字还有些生涩,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是、是……”他看见了一线生机,连忙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只见她稍稍皱起了眉,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些人类的神情——在此之前她完全就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十分异常。
诗人看见她眸子里倏地亮起了仇恨的光。
“我讨厌诗人。”
她大概是想起了讨厌的回忆,颇为阴沉地吐出这五个字。
诗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好在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不过……”“按规矩是不能杀诗人的吧?”
……诶?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
他愣了愣,但求生意志使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把头点得像筛子一样。
“哦……那好吧。”
得到回答后她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竟然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了。
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后,她看都没再看他一眼,顺手把沾满血污的剑刃往他衣服上抹了两下,就将短剑收回鞘内。
他被这一举动吓得头皮发麻,生怕她冷不丁往他身上扎个几刀。
但她既没有这么做,也对他惊恐的表情毫无兴趣。她潇洒地转身,几步走回了尸体旁,把遗落在地的兔子捡了起来。
接着,她把尸体身上有用处的东西都搜刮干净,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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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再见的时候,已经快过去三年了。
时逢秋末,他即将在阿尔巴迎来第四个难熬的冬季。
他能活那么久,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他的运气实在是很好,同行的男人们大多在这几年间陆续因为野兽的袭击或病痛死去,最后只有三个人幸存,其中就包括他。
但在一次次见证死亡后,他也逐渐丧失了求生意志。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再次遇见了那个叫做伊芙的女人。
那天他和其他两个人游荡到海岸,在附近的山坡上发现了无人看管的牛。
起初他们都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偷猎。
因为他们知道在不远处有座城堡,这群牛大约就是属于那座城的首领的。而这位首领听说是个相当凶悍的女人,有许多关于她的可怕传闻。
据说两年前,那座城的主人实则另有他人。直到初冬的某一天,前任首领的部下们在野外逮住了一个女人,就作为礼物把她送到了自家首领的床上。
结果当晚在卧室里,前首领就被那女人割开喉咙,死在了床上。
大约是一招毙命,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剧烈的声响,所以也就没有惊动到城中的其他人。
那女人没有选择逃走,而是在城中接连找到那些加害于她的男人,在夜色中报了仇。
于是等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她鸠占鹊巢,成为了那座的新主人。
……听过这个故事的三人都明白,那女首领报复心极重,决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但在交换了眼神后,他们看见彼此眼中的饥饿,最终决定放手一搏。
可刚合力用绳子把牛套住,就见一柄长矛忽然而至,刺穿了同伴之一的胸口。
原来附近是有看管牛群的人的,发现了他们的举动后纷纷驾马,从旁边的树林中冲了出来,口中发出恐吓的呼叫声。
诗人像只受了惊的兔子那样,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没有选择与另一个同伴并肩反抗,而是拔腿就跑,只顾逃命……好东西都被其他两人霸占了,他手里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然而刚跑出去没几步,就被人追上了。
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之后,紧接而来的是身体与地面摩擦碰撞时引起的剧痛。
那骑在马背上的人一挥皮鞭卷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拖在马后,带回了城。
一路上,他对自己的轻率举动感到追悔莫及。
其他两个同伴都死了,他虽还活着,但落得如此下场,他并不觉得自己比他们要幸运多少。因为他也快死了。
他本来就不强壮,又长时间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根本经不起这种折磨。
于是一路到了城门口,他已经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了。
把他拖在马后的是个高个子女人。她刚要进城,却忽然看见另一队人马也朝城门走过来,就停下了马。在她的带领下,走在前面的人也都停了下来。
另一队带头的是个女人,披着灰狐狸毛滚边的黑色斗篷,骑在一匹青灰色的马上。
有意思的是,她的身高明明是那群人中最矮的,整个人几乎快要被身上披着的厚重斗篷完全吞没了,但散发出的气场却十分锐利。
黑色的半面罩遮着她的脸,使他看不清她的长相,但那如凶兽一般的红色眼睛和紫色的短卷发令他感到十分眼熟。
不过他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毕竟他的脑袋被磕了一路,疼得根本无法思考。
逮住他的女人向首领示意自己的战利品,语调很是兴奋:
“看,我逮住了一只狐狸!”
——他确实有着像狐狸皮毛一样的红发。
女首领闻声向他瞥了一眼,面罩下的嘴动了动,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
“这只狐狸我之前见过。”她说。
“哦?这可真是巧了,是朋友?”她的部下有些惊讶。其他人一听也对他有了兴趣,纷纷朝他看过来。
“那倒不是。不过既然把他带回来了,就好好养着,别弄死了。”
说着,她抬手勾下面罩,于是后半句话的声音变得清晰了许多。
意识模糊间,诗人听见她的声音,竟因震惊而唤回了一些神识。
——在认出她的面貌前,他先认出了她的声音。
他没有料到故事中的那个叫做伊芙的女城主,竟然就是他曾在雪原中见到的狼狈不堪的女人。
不过他转念一想,凭借他那时见过的利落身手,她确实可能完成复仇并占据这座城堡。
“是。”她的部下应了一声,表示会帮他处理好伤口。
对此伊芙没再说什么,双腿轻夹马腹,穿过城门进入了城中。
走出去大约十来米的距离后,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调转马头,说道:
“把仓库里的那把竖琴拿给他吧。这狐狸还会唱歌呢。”
……
于是当晚在宴席上,诗人终于实现了几年以来的梦想。
在某位首领的城堡中,篝火和葡萄酒温暖了他的身心,他拨动琴弦,虔诚地唱起他几乎快要遗忘了的古老歌谣。
这就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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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他留在了伊芙的城堡中,直到死去。
虽然初遇时的回忆非常糟糕,但伊芙没把他袖手旁观的行为放在心上。
就算是面对她的手下,她也有些拘谨,很少说话。但不知为何,她对着诗人好像比较容易打开话匣子,所以偶尔会对他倾诉。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她眼中的例外,问她原因,她也只是含糊地解释:
“可能是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吧……”
她虽是首领,但显然并不享受这份职责。明白了这点后,他忽然明白了为何第一次见面时她会放他一条生路。
她的身体习惯了杀戮,但心却没有。夺去生命对她而言并非乐事,而是沉重的负担。
因此她从不带人主动出征。幸而在管理方面她富有经验,城中的物资足够,也用不着去抢夺。
不过如果遇到敌袭,她也丝毫不会留情。
每一群找上来的强盗,其脑袋最后都变成了城门上挂着的装饰品。在此威慑下,强盗也逐渐在周边绝迹了。
总而言之,作为一个首领,她不能说是成功,但总算得上是及格了。
她的部下以男性居多。他们虽然尊敬她,但不也至于完全忘了她是个女人,多多少少对她抱有一定兴趣。
有邀请她过夜的,还有胆子大直接向她求婚的,结果都被她胖揍了一顿,然后得到一句“手下败将,做梦去吧。”
她似乎完全不需要男人上她的床。
所以当时谁也没能料到,最后她竟然会喜欢上那个从阿尔斯特来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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