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忘行说起丹青, 如同修仙人士进入了化境,完全没有注意到书房里的听众已经变了脸色。
他以为眼前的姑娘对陆宗主十分有兴趣,于是体贴地把画像摘了下来, 铺平在书案上。
“那时是个黄昏,陆家宗主这一身衣裳本是鹅白色, 在下观之庭院内的桃花开了, 陆宗主在花下,不施粉黛却人比花娇, 于是私下里为这一片鹅白添了几多桃花。”
鱼忘行的指尖划过纸上上的纹理, 眼睛熠熠生辉,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
“请看, 袖口这处和胸襟这处的花, 都是后加的,是否相得益彰”
陆知微“”
鱼忘行还想细致地重新向眼前的姑娘介绍一下当时的情景,只是话还没有说完,硬生生打了个喷嚏“阿嚏”
变天了么
鱼忘行往外望去。外面正是正午时分,骄阳似火, 树影匆匆,知了还在不厌其烦地嘶声喊着,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
莫非是昨夜染了风寒
鱼忘行还在发呆,耳畔响起了陆知微的声音“小鱼公子, 我不需要丹青, 我出门在外随身带画也不方便。”
鱼忘行热情道“无妨, 知知姑娘只需留个地址, 在下可以差人送到府上。”
陆知微“”
这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陆知微叹了口气,也不管是否给小鱼公子留下面子,认真地向他道明了自己的想法。她是真的不需要也不想要丹青,如果他实在想要感谢,不如大家就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就当是对昨夜的烤番薯的报答了。
鱼忘行大失所望,耷拉着脑袋,就像一条委屈的大狗。
“好吧。”他呜呜咽咽,“晚餐言之大哥早就去备下了,二位就现在别院休憩片刻。”
“好。”
陆知微强迫自己不去搭理鱼忘行的微表情。
因为自己的一腔热血没有得到回应,小鱼公子的怨念简直要化作幽灵了。他在书房里飘来飘去,时不时还有意地把一些花鸟虫鱼也拿到陆知微和风眠的身前抖一抖,最后在风眠凛然的目光下又缩了回去。
“哎。”
小鱼公子长长叹息。
陆知微只当没看见,余光扫过风眠。
此刻风眠站在书房的阴暗处,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思考着些什么。外头的阳光无法照到他,光影与尘埃也仿佛离得甚远,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就像是一个无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陆知微发现自己最近会时常思考这个问题,她并没有过多地去深究过原因,究竟是因为太过于看不透呢,还是因为在梦境中见过他原本的模样,再没有办法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魔君来看待。
他毕竟是风眠,对她而言,与他人总是不同的。
晌午时分,小鱼公子带着陆知微与风眠参观顾家的后花园。
这顾家虽然是个小小的驻地仙门,在各大宗门谱上甚至不一定能够排上名号,但是因为金都城位于边城,地广人稀,所以顾家占地极广。顾家主宅后院依山而建,几处别院分别位于山腰与山脚,一条小溪从山上开始蔓延,在山门前汇流成了一个大湖,湖水又流淌向金都城正中。
鱼忘行走到湖边伸了个懒腰,感叹道“背山面水,开门见野,是不是极佳的风水宝地”
陆知微望着远处开阔的视野,忍不住点了点头。
她并不懂风水,不过顾宅院中亭台楼阁都是依着地势而建,风景秀丽绵延,走到山脚下时又豁然开朗,让人心境不由地明亮。
此刻站在湖边吹着徐徐的微风,她都觉得身上的绿纱裙里的魔气被压制了一点点,怪不得这地方清气浩荡了,这座宅邸简直就是吸纳了整个金都城山川的灵气。
“那里是什么房子”
陆知微指着湖中央问。
此刻原本太阳正好,湖面上却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在雾气缭绕中,似乎有一座房子立在水中央,隐隐约约只透出一个囫囵模样。
鱼忘行顺着陆知微的指尖看了一眼,笑了“知知姑娘真是好灵根,资质稍微差些的人应该是看不见那边有个房子的。”他指着自己道,“比如我,小时候第一次来就只看见那边有一团雾,看不出雾里头还有个房子,还以为叔伯们是在骗我。”
陆知微呆道“那是什么”
鱼忘行说“那个房子里住着顾氏的七公子顾止,是金都城里最好的结印师。”
结印师是守山宗师的意思么
陆知微好奇地朝着湖面望去,忽然间湖面上起了一阵风,迎面向她刮来,吹拂得她的刘海与裙摆原地飞舞了起来,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还好这风只持续了片刻,忽然间万籁俱寂。
陆知微揉了揉眼睛,看见原来不是风停了,而是她的身前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结界,结界替她挡住了那一阵恼人的风。
风眠
陆知微扭头看风眠,果然看见他的掌心悬浮着一个小小的结印。
就在此时,湖中心传来了声音“小鱼,是你么”
那声音远远传来,每一个字都柔软绵长,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温柔的气场。
鱼忘行朝着湖中行了个礼,咧开嘴笑得灿烂“是我七哥近来可好啊。”
那人又问“你这几日,出城去了么”
鱼忘行洗顿时抓耳挠腮“算是出城吧,遇到了一些麻烦事,不过已经安然脱身了,七哥不必挂心。”
那声音停顿了一会儿,轻道“岸边似有魔气。”
鱼忘行一拍脑门“哦对还是七哥敏锐我从外面带回来两个朋友,其中带了一只小魔宠,所以多多少少会有些魔气,不打紧的,言大哥已经查验过了”
被称为小魔宠的小蝎子,爬到了陆知微的肩头,对着鱼忘行举起了小钳子,凶狠地吱了一声。鱼忘行被夹痛过手指,顿时一跳三尺远。
水中屋子安静了一会儿。
随后传来一声清雅的问候“原是贵客临门,顾止不能远迎,怠慢了。”
一个声音温柔到了极致,就会让人感觉每一个字都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陆知微只觉得胸口说不出的异样,愣了好一会儿,才迟迟反应过来。
“没、没关系”
顾止再也没有出声。
河边的风停歇,水面上飘来一些落叶,水中的鱼儿还以为是落下来了吃食,纷纷上浮哄抢那些斑斓的叶子。
鱼忘行回头道“知知姑娘,傅公子,在下带你们去拜见顾伯伯,还是快些走吧。”
陆知微茫然道“好。”
她回头看见风眠,发现风眠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湖面,她不由地好奇风眠到底看到了什么。
如果真如鱼忘行所说,不同灵根的人能看见不同清晰程度的画面,那么以风眠这种差点飞升的资质,是不是能完全看见湖心房子里的人呢
看他此刻神色,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可以与那个顾止公子对视
鱼忘行见陆知微与风眠都在踟蹰,于是投其所好,一路上为他们讲解了湖心房子的由来。
“顾止是顾家的七子,出生时便是天赋异禀。”鱼忘行边走边抓耳挠腮,“在我们这种小门小派中,就算是内宗甚至是掌门嫡系的灵根资质也是有限的,所以七哥出生之时,轰动了整个金都城。”
“顾伯父自是欣喜若狂,内宗所有的长辈接连讨论了整整三月,想为七哥选定一个最好的修习方向,让他可以带领整个整个家族更上一层楼。”
鱼忘行皱起了眉头,远眺湖面上的房子。
陆知微好奇追问“后来呢”
刚才听他口吻,似乎是被困在湖心。
况且如果真是天资卓绝的家族希望,怎么这些年仙宗从未出过这号人物呢
鱼忘行叹了口气“道修无非就是修气与修剑二法,然而像我们这种小门仙宗,既无名师也无灵宝,哪怕是天资好也多半是虚度光阴,所以顾伯伯决定让他修结印之术。”
而举凡厉害的结印之术,都是需要心无杂垢的,离群独居是最直接的方式。
“啊为什么啊”
陆知微愣了。
就连风眠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诧异。
结印之术,在仙宗内并不是什么入流术法。每个家族都会选出一批资质尚可又家境贫寒的外宗弟子,修习个五十年甚至上百年,专门用来替宗门守山。
若非家境贫寒,又有哪个天资好的,愿意从一开始就放弃修道成仙的希望呢
鱼忘行目光复杂,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径直引着陆知微与风眠去了顾家的前厅。
顾家前厅更加富丽堂皇。
厅中央已经摆好了一桌宴席,桌上菜肴似是网罗了不少山珍海味,每一道菜式都精致无比。桌边坐了三个人,白日里见过的顾言之,与顾言之长相颇为相似的老头,还有一个双十上下打扮颇为讲究的年轻女子。
陆知微悄悄打量了一下,老头想必就是顾家的宗主,顾言之的父亲顾镇。至于那位女子陆知微看她似乎有几分眼熟,却有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鱼忘行带着人走到桌边,俯身行礼“顾伯父,言大哥。”他指引着陆知微与风眠上前,像老者介绍,“这两位便是忘行的救命恩人,知知姑娘和傅公子。”
顾言之起身回了个礼。
顾镇没有起身,只是挑眉看了看陆知微与风眠的穿着,又看了看陆知微肩膀上的小蝎子,顿时脸色就没有那么好了。
他勉勉强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两位小友,时候不早,还请入座吧。”
说完便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陆知微
被嫌弃了啊。
陆知微在这方面不算迟钝,却并不想搭理。
既然来蹭饭了,自然要蹭得无知无畏。
人到桌边岂有不入座的道理
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到了那位姑娘的对面,过了一会儿,风眠也落座在了她的隔壁。他面带冰霜,看起来倒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不速之客,举手投足一副坐上贵宾的姿态。
噗
陆知微在心底发笑,难得风眠也有如此迟钝的时候。
她一笑,肩膀动了动。
小蝎子于是吱吱叫着,好奇地爬到了桌子上。
对面的顾家宗主顿时眉头皱得如山高“知小姐,我顾家对豢养魔宠虽不如诸家名门严苛,但却也并不是什么杂们杂派,此等东西,还望小姐收一收。”
小蝎子听了抬起头,举起小钳子,幽幽看着顾镇。
陆知微在它不知好歹冲上去干架之前揪起了它,把它放到了脚边。
“吱”小蝎子委屈巴巴抓住裙摆。
陆知微抬头笑了“是我失礼啦,请宗主见谅。”
顾镇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总算点了点头不再追究了。
餐桌上氛围如此诡异,鱼忘行自然也尴尬了,他咬了咬嘴唇,羞赧得红了脸,几次张口却不知道对陆知微说什么,急得汗都出来了。
陆知微朝他笑了笑,安抚他不要紧。
她现在大概知道为什么会被当空气了,这位“正经门派”的顾宗主,是嫌弃她和风眠看起来并不是正经仙门弟子。毕竟他们两个身上的衣裳没有绣族纹,风眠身周没有任何灵气,而她随身还带个小魔兽。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是从犄角旮旯里出来的三教九流修士,因为阴差阳错救了顾家的客人小鱼公子,所以才蹭上了这一顿不合时宜的饭。
怪不得甩脸色呢,论身份确实是云泥之别。
顾镇顾宗主很显然是把所有的慈祥都给了餐桌上的那位姑娘。
他对那位姑娘笑得十分和蔼可亲,脸上的褶皱都挤出了一朵花。他亲自给那位姑娘斟了酒,温声道“不知陆姑娘今日玩得可好言之可有什么照顾不周之处”
陆知微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陆姑娘叫的不是自己。
那位也姓陆的姑娘抬起头,娇嫩的脸上挂起了一抹笑“言之哥哥亲自陪同,青雅岂有不欢喜的道理倒是青雅在府上叨扰了几日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顾镇松了一口气,笑得越发像一只温和的老猫。
“青雅姑娘能在寒舍小住,是寒舍之幸事。”
名门正派和名门正派的寒暄,向来是文绉绉的。
陆知微毫无兴趣,只管埋头吃吃吃。
间或抬起头,看一样风眠。
三教九流的魔头风眠从入席后到现在,只是举着茶杯喝了几口茶,一口菜都没有动,很显然是对眼前这一桌山珍海味没有半分兴趣。
陆知微不由疑惑怎么他的辟谷是间歇性破功吗
她正发怔,忽然听见顾镇对着陆青雅道“陆姑娘几日前已经见过了小二顾止,不知是否与止儿投缘若是有缘”
陆青雅瞬间羞红了脸“顾伯伯”
陆知微额
陆知微所以这竟然是个相亲局
这就尴尬了。
被相亲的本人还在糊上锁着呢。
陆知微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口中原本叼了一只虾,现在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干脆悄悄地拿在手里,递给了裙摆变的小蝎子。
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动作连贯无比没有人能发现,抬起头时,对上了风眠悠悠的目光。
陆知微咧了咧嘴,本能地笑了。
风眠一怔,匆匆喝了一口茶。
餐桌的另一边,顾镇与陆青雅的交谈渐入佳境。
顾镇说“顾某听闻,青雅姑娘乃是贵门旁系,但是想必内宗对旁系也是诸多照拂的吧”
陆青雅道“是,我家虽比不得他们同族的外宗,还是异城的支系,但每年我们有竞选的机会,只要灵根资质过关即可进入外宗,甚至内门。就算没有竞选成功,亦可在外宗游学一两年。”
顾镇眉开眼笑“如此甚好,甚好啊。”
原来这个陆姑娘,不仅是个外宗,还是个旁支啊。
默默偷听的陆知微,又偷了一只虾给小蝎子。
顾镇似乎对她弯弯绕绕的关系也满意得很,摸着胡子笑“如此甚好。止儿天赋灵根,青雅姑娘剔透玲珑,如果青雅姑娘能与小儿结为连理,必定荫蔽后代。”
纵然是修行儿女不拘小节,在人生大事上如此单刀直入,陆青雅还是羞红了脸。
陆知微却勾了勾嘴角。
只是荫蔽后代她并不这样认为。
如果真是这样,顾镇应该让顾止去修剑道,扬名立万,然后去找个门当户对仙门生一堆超级天赋的孩子去,犯不着修结印之术。
顾镇打的是让顾止去当名门正派的守山人的主意。
小门小派,出一个天资好的,终究只是萤火之光。牺牲顾止一个,以他的天资成为名门的守山人必定绰绰有余,二十年后,三十年后,顾止就是当之无愧的名门长老。到那时,才是他荫蔽顾氏之时。
然而守山之人至少需要外宗子弟,所以他才动了结姻亲的想法。
这计策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可惜了顾止自己的天赋,终究是浪费了。
忽然想通了的陆知微,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这口气叹得有些明显了,招来了顾镇一记冷眼。
陆知微
陆知微我只是个吃瓜群众。
顾镇抽回视线,捏了捏胡子。
他心中早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顾止攀上六宗,原本这个陆青雅姑娘是他废了许多周折才结识的,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魔君风眠忽然坠落到了金都城外,往日里那些根本不得见的名门都精锐们纷纷都来到了金都城。
对于人选,陆家这几年风头鼎盛,再加上他们是七年之前遭逢大难重建的,包括陆昭冥在内的都不过是一帮年轻人,所以内宗应该人才凋零,竞争自然也就少一些。
顾止若是能成为陆家的守山之人
顾镇对着陆青雅又是温和的笑脸“青雅姑娘,其实听闻陆昭冥陆执事也在金都城中,本就是一家人,青雅姑娘何不趁机与他多走动走动呢”
顾镇心中早已经有了许多重打算,面上仍然一派谦和,静静等待着陆青雅的回应。
陆青雅摇了摇头,颇为为难的样子。
陆青雅道“顾伯伯,并非青雅不愿意,只是昭冥大哥诸事繁忙,怕是没有空见我们这些外宗子弟的。”
顾镇笑起来“无妨,以昭冥执事的修为,想必定能降服那魔头风眠,取其魔核,到那时必定四方来贺,还请青雅姑娘代老朽送一份贺礼。”
风眠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睛看着顾镇。
陆知微
陆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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