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起先只是一丝一缕,小气流似的,不出片刻,风越刮越烈,顾励冷得嘶了一声,喃喃道:“忘了带件棉衣,失算了。”

    小谭已经呆了,跑到外头张望一眼,眼见着南面攻城的火箭火油被大风吹翻了,又跑进来呆呆看着顾励。

    不装逼不是人,顾励微笑道:“这股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将带来小范围强降雨,同时伴随有大风天气,风力6-7级。小谭同志,快去为你们家杨尚书准备雨披吧。”

    北风乍起,越刮越厉害,从南面射向城内的火箭火油,都被北风吹翻,之前危急的情势总算得到缓解,杨鸿见却是心中冰凉,压根高兴不起来。

    陛下说会刮北风,怎么还就真刮了呢。

    他没听陛下的话提前布置,就算陛下不怪罪,言官们参他一本,也够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杨鸿见心头沉重,命人前往北门加派防御人手,以免叛军借助风势从北门火攻。

    然而南门冲杀的叛军中,将领正是张慈儿。他挑选南门火攻,正是因为南门是京城防守薄弱之处,眼见北风刮了起来,张慈儿一咬牙,弃了火攻,命主力军往城墙上冲,铁了心要攻下南门。

    张慈儿甚至划下道来,只许兵士们往前冲,若胆敢后退,格杀勿论。在此激励之下,叛军们竟有不少攀上了墙头,城墙上守军多用弓箭鸟铳等武器,离得进了,便没有发挥的余地。

    一年轻官员堵在城头上,战得力竭,手臂险些脱臼,却抵挡不住潮水般冲杀上来的叛军。一叛军杀上墙头,挑□□来,年轻官员杀得累了,反应不及,眼见要命丧枪下,他身旁一青年男子拉了一把,挥剑格挡,年轻官员总算反应过来,一枪将叛军捅了下去。

    “亏得随舟拉了我一把,这叛军人怎么这么多啊!”年轻官员不免沮丧。

    “叛军不过一时之勇,他们见久攻不下,心中自会生出退意。咱们撑过这阵便好。”

    这两人是太仆寺的寺丞,年龄相仿,年轻官员名叫聂光裕,字南浦,拉他的人叫傅少阁,字随舟。太仆寺设在宫外,不在顾励出宫之路上,是他们二人听说皇帝上了城墙督战,兴冲冲地赶来帮忙。

    然而傅少阁说的冷静,情势却已经是十分危急。叛军一味肉搏,不要命地冲杀,聂光裕早已疲敝不堪,动作稍一迟缓,便被一刀砍中!

    傅少阁连忙扶着他退后一步,城头破开一个缺口,三四人冲杀上来,又被守军们咬着牙打了下去。

    傅少阁扶着聂光裕,用力按住他的伤口。

    聂光裕痛到极致,死死抓着傅少阁的手交代遗言:“随舟,我为后楚捐躯断脰,死而无憾!我若是死了,墓志铭就请左尚书写……”

    “南浦,你撑着点,你可是快当爹的人了,舍得让你的骨肉连亲爹一面都见不到吗?”

    聂光裕想起新婚不久,身怀六甲的娇妻,勉强振作,煞白着一张脸,汗滚如珠,喃喃道:“你说的对,阿茵可不能没有我……”

    就在这时,一队士兵扛着东西快步冲了上来,及至近前,二人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堆堆青茅。只见士兵们将青茅点燃投下,被风一吹,青茅燃起滚滚浓烟,又熏又呛,还伴随着一股浓郁的鸡屎味,堪称生化武器,被北风一吹,燃起滚滚浓烟,往城墙外散去。爬在云梯上的叛军们登时被迷了眼睛,动作迟缓起来。守军们抓住机会,好一番打杀,叛军们不由得纷纷退避,这青茅束耐烧,一时半会烧不完,叛军们简直叫苦不迭。

    杨鸿见解了燃眉之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京城守军分了东西南北四路军,另有一支机动部队,看情势进行援助。南面永定门,右安门,左安门都暂时无虞,就要防备叛军从北边德胜门与安定门处借助风势火攻。杨鸿见命人带队前往北边,交代道:“千万当心,北边决不能烧起来。”

    就在这时,小谭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幽幽道:“陛下说了,北边不用杨尚书操心。”

    杨鸿见一惊,问道:“陛下亲自去北门了?”

    “不是,陛下说,马上就要下雨了,火箭便是能射进来,也点不着啊。”

    杨鸿见心头一梗,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到点点冷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居然真的下雨了!

    他看着小谭,想起一事来,问道:“不是让你保护陛下,你来这里做什么?”

    “陛下命我为各位大人们送雨披来了。”

    今夜流年不利。

    不利火攻。

    张慈儿沮丧地得出这个结论。

    黎明时分,他把队伍撤回营地修整,点算一遍,这次火攻伤亡人数逾两千,尸首堆在城下,真真印证了尸横遍野四个字。

    雨已经渐渐小了,空气中那股恶心的鸡屎臭却弥漫不散,让张慈儿的内心更沮丧了。

    沮丧之外,是熊熊的怒火。他大步穿过营帐,越过一个个烟熏火燎的伤兵,来到林地内一处营帐前,粗鲁地掀开帐门,大步进去,抬脚就是一踹。

    张慈儿虽然叫慈儿,却是个心黑手狠的人。

    所以他踹的也不是桌椅板凳,而是一个大活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头栗色卷发披散着,愈发显得皮肤白皙如同象牙,高挺的鼻梁上,双眼蒙着一根黑色布条,在后脑勺扎了个结。

    这人被他一脚踹翻,摔在地上,显出单薄瘦弱的身形来,原来还是个少年!

    张慈儿一把抓起少年的头发,暴怒道:“你说昨夜刮南风,可真是一阵好风啊!你知不知道我死了多少人?!两千!陈天师,您当真不是朝廷派来的吗?!”

    少年挨了这一脚,受了他怒火,却依然从容镇定,将他的手掰开:“昨夜星象异常,妖风作乱,并非我测算之误。”

    少年柔声道:“我师父死于酷吏之手,我比你更恨那狗皇帝,又怎么会是朝廷派来的。自你起事以来,我帮你测算多次,十有九中,你怎能因一次不中便这般怀疑我?”

    这少年的声音有着魔力一般,让张慈儿渐渐冷静下来,问道:“那你说说,我死了这么多人,我现在该怎么办?”

    少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走到帐前。他虽然蒙着眼睛,却显然已经习惯了,在账内行走时轻车熟路,一点不像什么都看不见。

    他走到帐前,仰起脸感受吹在脸上的北风,脸露诡异笑容:“现在么,当然是——里应外合。”

    杨鸿见跪在地上,惭愧道:“臣未听陛下的话,以至于昨夜交战时错失了良机,臣罪该万死……”

    顾励扶他起来,安慰道:“杨尚书,昨夜能守住京城,京中八十万百姓与我都应当感谢你!你何罪之有。”

    杨鸿见垂首,心里默默叹气,就算皇帝不计较,陛下命人收集青茅时动静大,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原委,言官们一拥而上参他一本也够他喝一壶的。

    顾励见他郁郁寡欢,安慰他:“昨夜杨尚书与将士们都辛苦了,援军不日便将赶到,届时京师之围便可迎刃而解,你先好好休息吧。”

    杨鸿见迟疑不去,顾励问道:“杨尚书可还有什么事情?”

    杨鸿见说:“陛下,是臣命谭季纶入宫延请陛下,小谭行事鲁莽,冲撞了陛下,此事该当怪臣……”

    顾励恍然道:“原来是这事!小谭冲撞了朕,的确该罚!”

    杨鸿见面露焦急,连忙说:“陛下,小谭所作所为,都是受臣之命,陛下要罚,就罚老臣吧!”

    顾励洒然一笑:“小谭收集青茅,却也算立了功,功过相抵,朕不计较了。”

    杨鸿见喜出望外,一时间愣着了。

    顾励拍拍他的肩头:“小谭是个好兵,只是还需多□□,做事情不可太鲁莽。他既然是京城守卫军,平素与老百姓打交道最多,遇到问题要多想办法,莫要让简单粗暴的办事手段激化了军民矛盾。”

    杨鸿见难以置信,谁能想到平素不学无术的皇帝,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杨鸿见心中五味陈杂,把话转达给小谭时,小谭也是不敢相信,顾励不计较他的过失,又说出这样一番谆谆教导,怎能不叫他心情激荡,思绪万千?

    顾励却是压根不知道二人翻江倒海的心情,他不过是公务员面试题做得多了,解题思维已成惯性罢了。顾励煎熬一夜没得休息,已是头昏脑涨胸闷气短,正想上床躺会儿,顺天府尹康启宗又来汇报工作。

    之前顺天府尹在城中听见几个宵小流民唱民谣造谣,经审讯,这民谣居然早在京中街巷内传遍了,他们也是听别人唱的。顺天府尹问,要不要再抓几个人来仔细盘问。

    顾励有些纳闷,问道:“他们唱的是什么?”

    顺天府尹犹豫不决。

    “你直说便是,朕不会怪罪。”

    康启宗还是忸怩不肯说,经顾励软硬兼施,终于得到一首民谣如下: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也听不见话。吃斋念佛的活活饿死,杀人放火的享受荣华。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顾励听完,神情一滞,难怪顺天府尹如此神经紧绷,这民谣中的老天爷,有影射皇帝之意。百姓传唱或许只是因为这民谣朗朗上口,尚不知其中深意,但是背后是否有别有居心的人推波助澜就不好说了。

    顾励沉吟道:“朕已经知道了,你不要再抓人,派几个人留意街巷坊市间的舆论动向便是。”

    顺天府尹康启宗领命去了。

    顾励叹了一口气,终于有点时间休息。他刚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忽然惊得跳起来!

    他怎么忘了!之前召见外国传教士时他换算了一下中外历法,国内的历法是六十年一个轮回,国外却是一百年一个世纪。按照外国传教士的历法推算,眼下是1627年,十七世纪初期,全国的经济已融入了全球的轨道,美洲银矿开采出的白银通过马尼拉运输到了国内,西方的传教士也来到了国内,欧洲的资本主义正在萌芽,西班牙忙着在新大陆殖民……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时候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小冰期!

    难怪开春了还会刮北风!难怪气象如此反常!

    魏晋南北朝时期,游牧民族南下导致五胡乱华正处于小冰期,后晋灭亡也是一次小冰期,此外还有宋朝末年、晚明时期都出现了小冰河时期。

    上课的时候老师分析过原因,一般来说都是火山喷发,造成空气中悬浮颗粒密度增加,削弱了太阳光辐射力度,这一时期整个地球的温度都下降了2-3度。

    可怕的不是全球气温下降,而是气温下降对农耕文明造成的巨大打击,和小冰期随之而来的干旱!洪涝!蝗灾!天花!瘟疫!

    想到这些天灾,顾励头皮都要炸了。

    有不少人分析过晚明灭亡的原因,顾励自己看书也总结过,党争和言官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一个是气候,另外一个是白银问题。晚明时期正处于全球性经济衰退,西班牙从美洲开采的银矿产量下降,经过全球贸易输送到晚明的总量大幅度下跌,中国又不是白银的主要出产地,整个国家都缺钱,军饷发不出来,百姓买不起米,整个国家的经济秩序都崩溃了。

    刚穿过来太惊诧,都没仔细想,顾励不免郁卒起来,屁股都坐不住了,难不成他这亡国之君是当定了吗?

    顾励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在屋内团团转了片刻,最后还是慢慢镇定下来。他毕竟有着三年公考都没能上岸的挫折经历,心脏已足够坚韧,再加上他涉猎甚广,兼且过目不忘,未尝没有绝地反击的机会。毕竟,既然来都来了,那就撸起袖子干吧!

    虽然顾励足够乐观,情势却没那么乐观。

    当天晚上,顾励寄托了深切期望的宣府、昌平援军终于来了,然后被张慈儿打成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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