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顾励很快反应过来,张慈儿这是瞧准了他们不敢开城迎敌,围点打援,援兵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顾励只能赶紧召集朝臣们开会想对策。

    之前顾励路过官署时只有十来个京官跟他上城头,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些官员上城墙支援。仗打完了,剩下那些躲着的也都出来了,于是顾励的小小临时办公场所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人一多就开始吵。

    有指责杨鸿见之前不听顾励的话错失良机的——言官从收集青茅得知了顾励关于天气的预言。

    有指责杨鸿见没有抓住时机开城出击里应外合的。

    也有帮杨鸿见指责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反正顾励算是看出来了,朝廷大致分成两派,一派以吏部尚书左世爵为首,人数不多,杨鸿见在这拨里头,一派以督察院左都御史夏星骋为首,听左世爵派骂他们跟大太监王正蛇鼠一窝,看来这拨人肖似晚明时期依附魏忠贤的阉党,顾励便索性在心里管他们叫阉党。

    两拨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几乎要打架。

    顾励坐着看戏,脸上一副凝重模样,内心已兴奋地怒吼:打起来!打起来!

    毕竟这可是一帮平均年龄五十有余的老男人打架,不多见哪!快快快!夏大人!扯他丫的胡子!左大人!掏他丫的裆!

    然而这出戏没有按照顾励预想的方向发展,穆丞相屁用没有,和稀泥的水平一流,适时地使出万能金句:“好了好了,不好打了嘛!这大过年的……”

    年已经过了,但还在正月,按照中华人民的美好传统,正月里来还是新年。

    两拨人顺着台阶下了,顾励失望了。

    顾励没得趣,只能打起精神来处理朝政。

    据顾励推断,朝中现有两拨党派,一拨是以太监王正为首的阉党,人数挺多,夏星骋乃是监察院都御史,朝廷二品大员,王正一倒,他便是阉党中的执牛耳者,另一拨则是以左世爵等人为代表,与阉党对立,人数不多。

    顾励不喜欢宦官干政,更不想看到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党争乱国,想要天下太平,就得先把这帮人都收拾服帖。至于怎么收拾,他还得再琢磨。

    他微笑着请这帮吵吵闹闹的士大夫们滚蛋,留下穆丞相,六部九卿等人一起商议对策。

    最终议定先下诏书让兵部侍郎李燮文任总兵,张慈儿要围点打援,李燮文就带人马杀出城,与宣府、昌平两路军里应外合。

    李燮文又跟顾励要了个人,他说是国子监里的监生,叫谢莲的,前天带了国子监里一百多号人来帮忙,颇有将帅之才,李燮文想把这人带上。

    “国子监的监生?”顾励似乎听人提了一耳朵,他当时也没留心。

    “是荫生,他父亲是前辽东经略谢驰星,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他便入国子监读书了。”

    顾励点点头,让李燮文要什么人,都自己去点下便是。

    李燮文便点出一万人,带队在城北操练,就等宣府、昌平军集结来援,李燮文便可带兵出城里应外合。这一招乃是险兆,李燮文一出了城,便要立即关了城门,不能再开,他在城外是究竟能里应外合,还是被叛军包饺子,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张慈儿在城外却也没干坐着,打听得又有地方军前来援京,便带兵主动出击,几天内又打了几场,各有胜负。

    京城内的情势却是越发紧张了。

    顺天府尹向他回报,坊市间百姓口耳相传,都说如今国将不国,西北大旱,起义四起,都是因为天子昏聩荒唐,大肆灭佛,触怒菩萨,要让他亡国,换个人来做皇帝。

    “灭佛?”还有这事儿?顾励刚穿过来,龙袍都没穿热乎呢,这事他的确不清楚。

    不过只要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这又是财政的事。

    北方游牧民族连年骚扰,养兵花费巨大,然而南方因为张慈儿等人起义叛乱,百姓抛家舍业,四处流亡,税基不断缩小,财政连年赤字,养不起兵,而寺院拥有大片的土地又不用交税,和尚们都是壮年劳动力,再加上寺庙里的佛像多为铜铸,摆在案上受人供奉,不如拿来铸成铜币,朝廷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寺庙上。

    灭佛的头一年,财政收入的确有所上涨,然而不少和尚还俗之后宁愿流亡当乞丐、游方僧,也不愿意种地,只因课税太重,承担不起。这些流亡之人,又是社会不稳定因素。

    再者,寺庙经常收容接济老弱病残,把寺庙封了,收回土地,和尚还俗,这些老弱们便无依无靠了。

    顾励深深叹了口气。他觉得以原主的智商,肯定想不出灭佛这事,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拆了东墙补西墙,何用之有。

    顺天府尹康启宗道:“此事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煽动,臣已命人搜捕,必要找出幕后之人。”

    顾励道:“找到这幕后推波助澜之人,把他杀了,就能平息流言,稳定局势么?”

    府尹脸上一红,讷讷不说话。

    眼下京中流言四起,若是动摇了民心,外患未去,内忧又起,这京师也不用守了,顾励赶紧找颗树吊死得了。

    顾励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稳定民心。要坚定不移走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顺天府尹:??

    顾励让顺天府尹先回去,一个人坐着琢磨对策。没多久顾由贞颠颠儿走进来,小手里举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献宝似的给父皇看。

    顾励一看,居然是块冰,他不由得纳罕:“已经是初春了,怎么还有冰?”

    由贞糯糯道:“俞伴伴给儿臣玩的。”

    由贞红通通的小手将冰块举在眼前,嘻嘻笑道:“父皇,你变大了!”

    顾励走上前,拿着由贞的冰块观赏把玩,屋子里点了碳炉子倒是没什么感觉,没想到气温下降幅度这么大,外头居然都结冰了么。

    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吏部尚书左世爵快步走过大明门,进了官署,瞧见前头一个熟悉身影,快步追上去道:“穆丞相!您怎么来这儿了?”

    穆丞相见了左世爵,不急不慢地微微一点头。

    左世爵笑道:“丞相大人来此处做甚?”

    “来找杨舍人。”

    穆华龄所说的杨舍人,乃是中书舍人杨微。

    中书舍人乃是书记官,平素管理文件,为皇帝拟定诏旨。

    左世爵问道:“陛下要下旨?”

    穆华龄点点头,不愿多说。

    穆丞相高龄六十有一,经历三朝,整日里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无论党争有多么激烈,他都一副和稀泥的含糊态度,就连对王正那个阉人都和和气气,叫朝中清流咬牙切齿,背地里给他起了个泥菩萨的外号,但是左世爵明白,这位穆丞相没有那么简单。

    王正得势时威风八面,手握大权,排除异己,朝中大半都是王正安插提拔上来的官,可也有几位清流得以保全,年轻人看不明白,左世爵却知道,这其中穆丞相出力不小。

    左世爵是清流之首,与穆华龄关系本来不错。只是去岁因辽东经略谢驰星战死一事,穆华龄对左世爵等清流党派有了成见,见到左世爵,还是和和气气,有些话却也不愿多说了。

    左世爵有心示好,热络地问道:“可是为了连日来街头巷尾传颂民谣一事?”

    但据他所知,穆丞相已授意顺天府尹把这事禀报给了皇上。

    穆丞相点点头:“看来左大人也听闻了。”

    左世爵直接问道:“不知陛下要如何应对?”

    “陛下要下罪己诏,收回灭佛之令。”穆丞相微微叹气,呼出一口白气:“还要到旋坡台抄写经文。”

    左世爵皱起眉头:“都这种时候了……”

    穆丞相与他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下罪己诏或许还能有几分用,但是这种战火正炽时到旋坡台抄写经文,陛下是怎么想的。

    原本陛下亲自登上城墙督战,说了好一番热血振作的话,又拿下了王正,当真叫人心头振奋不已,可没想到陛下这没好多久,又原形毕露了。

    穆丞相还要去寻中书舍人,先走一步。

    左世爵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悲观地长叹一声。

    这后楚的天,当真再无放晴之日了吗?

    顾励召来中书舍人,下了罪己诏,大骂自己一顿,收回了灭佛的诏令,另发谕令,让寺庙恢复秩序,流落在外的僧人们皆可自行回寺,他命人把楔文贴到城里,又把自己罚到旋坡台抄写经书。

    旋坡台这鬼地方在皇宫西面,临水,冷的要命,水面还结了一层冰,顾励命人打破了冰,往水里撒盐,接着把温泉宫的水引来,一时间整个旋坡台水汽蒸腾,烟雾淼淼。

    顾励哆哆嗦嗦,叫人点了炭火盆子,抖着手抄写经书。夜里宫室冷清清的,伺候的小太监为他灌了个汤婆子,塞给他时,顾励手心一痒,好像被人轻轻摸了一把,感觉怪怪的,他瞧了这小太监一眼,还怪清秀的。

    顾励不明所以,坐在案前写东西。那小太监恁地胆大,凑上前来,见他写的东西不是从右往左,反而是从上往下,不由得纳罕,多看了几眼,小声道:“陛下,这给菩萨的经书真奇怪,阿勤虽然不识字,可也没见过这样写的。”

    顾励笑道:“嗨,这哪是什么给菩萨的经书,这大好时光,用来抄劳什子经书岂不是浪费。”

    这叫阿勤的小太监一呆,清秀的小脸上一红,扭捏道:“陛下,这样不好吧,在这地方做这种事……”

    顾励纳闷道:“做这种事怎么了?熟能生巧,多练练总没错!”

    阿勤脸更红了,默默伸手解衣袍,一面往顾励身上软倒。顾励愕然,头皮都炸了,慌忙推开他,问道:“你干什么你?!”

    话一出口,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伺候的小太监阿勤跟原主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好你个原主,不理朝政,耽于享乐,亲近佞臣也就罢了,居然还狎戏娈童!

    阿勤被顾励推搡质问,也愣了,又羞又愤:“不是陛下说多练练总没错吗?陛下怎么出尔反尔,戏弄阿勤?!”

    顾励气坏了,正色道:“朕这练习公文写作呢!你……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亮出案上一行字:《关于在朝廷上下开展铲除山头主义工作的通知》,是很标准的公文格式没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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