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身上有一种干干净净的皂角清香, 这淳朴恬淡的清香, 仿佛可以令时间倒退回某一个点上。
桑榆,把遍体鳞伤的男人使出吃奶力气拖到了一间小茅草屋内, 又拼得满头大汗,想法儿弄上了炕。
厨房里一会儿升起袅袅炊烟, 她忙上忙下, 系着白花布围裙, 锅碗灶台弄得砰砰直响。又是表情着急地烧开水熬稀饭煮粥,又是去屋子外田埂边找草药。草药找回来了,又洗好, 用罐子熬。
傅容的意识回到了童幼年时光,这样温柔洁净的女人衣香, 她的呼吸时不时喷洒在他鼻腔,他小心翼翼给他洗脸擦手,给他包扎处理着伤口, 喂他吃药喝粥。他紧紧皱起的眉头, 因为女人的相救和温软, 逐渐平展了。“娘——”他叫。
“嫂嫂——”接着, 他又叫。
傅容的眉头刚好容易平展, 这时, 又忽然蹙起来。也许,这是一个秘密,连他自己内心深处都未发现的某个龌蹉秘密。
他要是胆敢对天发誓——假若,他没有嫉妒哥哥, 没有觊觎过自己的大嫂,那么,若违此话,天打雷劈。
曾有一段时日,首相傅楚陪同几岁的小皇帝去西山上春狩,归来时,由于被一刺客所伤,胳膊差点被废了。
嫂嫂江沅衣不解带,表情里满是心疼难受地、无微不至照顾他兄长傅楚,仿佛,就是现在他所得到的感觉。
在他的生命中,也许,同样会有一个女人能待他如此。出现于他的梦中,不计较他的残废,不计较的过去,不计较他复杂的人生经历……他也会有那么一个女人。
就像哥哥和嫂嫂那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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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从东升到西落,又从黄昏到第二天清晨黎明。
不知不觉,在负重伤昏昏沉沉的这段日子,转眼就是两天过去。
傅容醒来时,吃地一惊。
女孩子给他一个同样惊讶,后又小心翼翼淳美老实的微笑。“你醒来了呀?饿不?你,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马上去给你弄?”
傅容的目光有迷离恍惚,女孩儿笼在从窗门缝隙投进的光线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飘动,她手上正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仿佛在打扫房屋。
有些微微含羞地垂下眼睫毛,轻咬着下嘴唇。
傅容大震,“你,你——”他的身体有些哆嗦不稳。
女孩子说:“你别乱动!你身上还有好多的伤呢!”她的目光有关切担心。“这好容易才把你给救活了,阿弥陀佛,我们一家子可真不容易!”
傅容道:“你,你们一家子救活了我?”
女孩儿也不再继续回答,只忙忙向厨房和院子奔去,“阿娘,阿爹!你们快进来看看啊,他醒了!”“……”这一家子,善良淳朴得让人心虚发慌。
桑榆的阿爹和阿娘须臾便忙忙跑进来,“呀!醒了!真的醒了!军爷,那天,你倒在俺们家的柴房麦草堆,是我女儿二丫把你给拖回房中的,你都还记得不?”
傅容木然地摇头。忽然,他从床榻急跳下来。“有没有人来找过我、追过我?有没有??啊?有没有,你们快告诉我!”
他急切地找鞋子穿,目光惊惶惧怕,像是在躲藏。
桑榆很温柔地给他找来了鞋,“你的那双鞋子呀,已经破烂成那样了,可怜见的,还怎么穿?昨儿,你还睡着,我拿绳子比了比你脚的尺寸,熬夜连赶了一双草鞋子,你将就着穿会吧!”说着,蹲下腰,把那双新编织的草鞋整整齐齐放在傅容足下。
傅容动作僵硬重坐回到床榻上,他闭着眼睛,大吸了口气。桑榆给他找来鞋,又找来也是才改的旧衣服外套穿,桑家老夫妇也是忙进忙出给他端洗脸水拿碗筷,招呼他中午一起吃饭。新草鞋的干净与柔软,带着皂角香味的粗布衣服,虽然很粗糙简单,却冒着热烟的稀饭与窝窝头。傅容眼角闪溢出泪花,很想哭。
他在那阿鼻地狱的军营,任人践踏欺辱,生不如死,最后,拼死亡命的逃出来——究竟到底有多久,没有触及过这样温情暖人的细碎生活与画面。
***
傅容就此再也没有返回军营,那个,对他来说如魔窟阿鼻地狱地方。
姓桑的这家人老实,淳朴,善良,勤快。桑家夫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抑或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地下田耕忙农活。
傅容在这户人家呆了也差不多快有半个月。
军营里,那几个老畜生不要命的羞辱欺负他,终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他承受不住,咬着牙决定逃。
现在,傅容的右小腿就是因为,在暗夜翻山越岭时,遇见一头饥饿凶狠的狼,为了躲避那条狼,他摔进了一个山沟里,右腿骨折了,走路看着,就有点轻微地瘸。他没有干过粗活农活,加上腿又瘸,在京城荣华富贵享受惯了,然而,到了这户人家,不知是不是在黑暗绝望时一番番伤筋挫骨地历练。他渐渐地懂得感激,懂得知恩图报——这对以前的傅容,是个多么可耻的笑话呀!
他行动不便,手脚又笨,劈柴的时候常常一斧头砍下去,差点把自己的脚给劈了。
在旁坐着纺纱的桑榆见了,赶紧跑过来,着急说:“你不会劈就别劈了,一会儿看把你自己弄伤了!”
傅容漂亮好看的唇紧紧绷着,表情复杂。
桑榆小心翼翼道:“你、你生气了呀?”
傅容摇头叹息:“我觉得我很像个废物,什么也干不了!”
桑榆笑了,说道:“你是当兵打仗的,自然,不会干这些农活了!你干的,都是厉害的,杀敌人,拿枪使剑!”
少女的脸上,写满了敬畏与崇拜,原来,在这家人眼里,傅容一身破破烂烂的军服倒在院子,便料定他是一个英勇无畏的勇士。
他们一家人对当兵的都有好感,事实上,这个村子,几乎每个人对军营的士兵都有好感。抛开里面只有进去过了解过的人所知道的他们之间那些龌龊与勾心斗角——两三年前,这里常常被寇匪侵犯,他们见鸡抢鸡,见女人抢女人,后来,自从有军队在附近那片山里扎营,就再没有出现那样场景了。
姓桑的一家人简直把傅容看成保家卫国的英雄战士。
傅容虚荣心作祟,面对这朴实憨厚桑家人所流露的崇拜敬畏目光,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甚至,好几次,别人问起战场杀敌的情况,他吹牛,臊着脸皮道:“我一射对准那群匪徒的头只射过去,就射中了那老匪头的心脏,最后,又干掉了他身边好几十个人……”
如此,桑家三口都听得提心吊胆,捏着手中的东西说,“您真是太太厉害了!那样的场面,得多危险呀!你一个人单挑几十个,想想,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呀!”
傅容低头扒拉着手中的饭,心虚得一点不敢去接触这家人崇拜尊敬的眼神。
桑榆红着脸,看他一会儿,看着看着,声音喃喃说道:“你如此厉害有本事,要是,我求你帮我杀一个人你也答应,就好了!”
傅容怔住了,就问:“谁?”
桑家老两口骂道:“二丫!不准和军爷这样说话!那样得多危险啊!那个人,权势来头那么大,你这不是让军爷为咱们家去送死吗?”
“二丫,忘了吧!以后别再提了,别再提你姐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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