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问她,她死了!你高兴不高兴!你个没用的废物!拿着,给她收尸去吧!”
天青接过他娘甩过来的铁锹,随手扔到一旁,往屋里寻去。
他掀开帘子,小花竟真的躺在薄木板床上,常年吃素的脸透着蜡黄。天青心里一震,慌忙跪在床边,“小花,你哪里不舒服?”
小花睁开一丝眼睑,在帘外滔滔的骂声中,小声道:“哥哥,我头晕。”
天青心慌意乱,从怀里掏出一个凉包子,低声道:“……没事,你……你吃个包子就好了,这是肉馅的……”
把钱匣子里的铜板全揣进怀里,他抱着小花,小花双手捧着凉包子,两人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他娘本气喘吁吁,扶着门框大骂,见他二人离去,没有了表演观众,便闭了嘴,只剩下淌眼泪。
夜凉街长,少年抱着小妹在路上疾驰,他敲开了第一家大夫家,不久后被推了出来,大夫道:“不是我不救人,你这妹子不是普通病症,你这几个诊金……我给你看了,你也抓不起药。”
天青又冲上去,“大夫,我先赊着,过几日我就还你!”
大夫又把他推开,并关上门,“我还不知道你家……你又没爹,娘在家编草鞋,你……唉,你去前面李大夫家看看吧,他医术比我高明!”
天青在空荡荡的长街东张西望,一瞬之后,向李大夫家狂奔,然而,他这次连门都没能敲开。
他茫然的站在冰凉的夜色里,紧紧地抱着野猫似的妹妹。
小花细弱的声音道:“哥哥……咱们是不是钱不够呀……”
天青嗤笑一声,低头柔声道:“瞎说什么呢……咱们家是钱不多,那是因为哥哥懒,不喜欢出门挣钱,其实哥哥本事大着呢。”
他小声道:“你看哥哥多轻盈,去年城里选中的修士都没哥哥骨骼好呢,办事的官吏还说哥哥悟性高……”
夜里的风特别冷,少年把小妹使劲往怀里塞,想替她多分担些寒风——如果能把她塞进身体里捂着就好了。
小花抱着凉包子,匀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哥哥别哭。”
天青好笑,“我哭什么?”
小花眼渐渐合上,声音也微弱了,“娘老骂你,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天青无奈,“你瞎想什么,别睡!”
小花闭上了眼,小声嘟囔,“你没有地方去,天天在街上听书……”
天青猛烈地摇晃她,“小花,醒醒!别睡!”
岑寂的街头,传来镇外官道上官兵过境的声音,天青抬起头,正好瞧见熊熊烈火下,那轿子的颜色……
朱红华盖车,百宝八珍串成的璎珞——正是当今这任天君堂兄师子章的座驾,乃他这十年来每夜默诵描述的事物。
文字幻化成实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激灵之后,他抱着妹妹向反方向狂奔。
然而奔了半条街,他猛的停下脚步,傻站着喘着粗气,把冰凉的寒气统统吸进心肺,像是要打通身体,和冷夜融为一体般。
他缓缓转身,抱着妹妹奔向远处的座驾……
许久后,云泽城。
云泽城的门楼高逾百尺,宽可容十辆马车并行,气派极了。
钟天青此生第一次来到这样大的都城,忍不住啧啧称奇。
城里热闹繁华,有牵着异兽玩杂耍的,有卖各色奇异瓜果的,还有卖各种新鲜零嘴的——云泽地处茂林边,连街面上也是奇珍异兽奇花异草。
天青看的眼花缭乱,恨不得有十双眼,可他脚下却不肯停留,直奔目的地——天禄营而去。
三个月前,子章殿下向他承诺,若天青能在天禄营脱颖而出,并进入天禄军,他便将天青的家人全部从小镇接到都城,他全家人都可吃饱肚,说官话,住干净房子。
天青自然一口应下,他得了一封推荐文书,得以参加今年的天禄营。
一路走到城郊,却越走越是繁华,各种商贩只多不少。天青顺着商贩组成的仪仗队,走到尽头,终看到茂林外设立的办事关卡。只是关卡外各色锦衣少年早排了长长一列,他抱着文书,乖乖站在最后。
锦衣少年们忙着和前后左右攀谈,渐渐地,他便显出与众不同。
无它,只因他的衣着打扮着实与众人差的太远——即便他脚上的草鞋,是他娘昨夜一边骂他,一边熬夜新编的,与前后的缎鞋宝靴也不像是一个路数。
无人与他说话,他也不以为意,身旁人偶然瞧他一眼,略带一丝诧异和不屑,继而和身边人热火朝天的聊天,偶有一两句钻进天青耳朵,“听说那位今年也要来,不知真假。”
“假的吧,四下连个天家随侍都未见到……”
天青进耳不进心,和古木桌后的办事小吏交接好文书,他抬起头,看了眼前方老树盘旋,怪藤乱垂,异鸟嘶鸣,林木遮天蔽日的营地,缓缓走了进去。
天禄营每年设定若干鹿角,众人争相追逐,得鹿角者视为胜者,今年的鹿角有一百个,可是参营的少年却有数千个。他们中大部分人来自世家,甚至还有天家子弟。
天禄营设立的本意是为选拔英才,统一培训,为天家所用。但随着师家人数千年来稳固统治,普通百姓想要踏进天禄营的门槛已是极难。即便进了营,想要脱颖而出也难,在这茂林中,奇异猛兽凶残无比,单打独斗难以出头,许多人皆拉帮结派,组队出行。
天青进营三天,仅遇上奇异猛兽两次,次数不多,但每日难关却并不少。比如,打来的野食稍不留神便会丢失。营地宿舍中,一觉醒来,宝剑丢了……一番寻找,会在高逾数丈的鸟窝里寻到。从树上往下跳时,落脚处的石子边角会尤为尖锐。
第三日的黄昏,暮色四合,丛林中的绿色带着昏暗。
天青弓着腰,抱着鼓囊囊的衣襟,穿过矮丛,一溜烟逃到一片岩石下。
他将头贴在岩石上,压抑住呼吸,神经紧绷,听岩石后的脚步声。
身后几个年轻人奔来,为首的那个叫济大强,来自帝都,是当今济老将军的侄孙,出身算是高贵,身旁拥簇者众——毕竟济老将军是全天禄军统帅,谁不想抱他家大腿呢。
济大强提着刀,身后跟着三五个少年,其中一个劝道,“济哥,算了吧,一只野鸡而已,咱们有的是吃的,何必跟那小子计较,他射得便射得,今日让他吃一口饱饭,明日咱们再收拾他。”
其他人附和,“就是,再往前便是姑射石,那是营中圣地,禁止动武,且石壁前便是万丈悬崖,咱们便是追上了,稍有个差池,惹出大事来便不妙了。”
那济大强恨声道:“那便这样便宜那小子?”
其他人道:“晚间他无论如何要回营地睡觉,到时候咱们再收拾他——咱们这么多人,他孤家寡人一个,还能让他有好果子吃?”
济大强虽不甘心,又暂时未寻到天青的身影,只得愤愤离开了。
天青贴着石壁,静听许久,久到林中只剩枝叶摩擦声,他才慢慢舒了口气,顺着石壁边沿缓缓滑落。
他坐在地面,这才察觉他身后的石壁巨大无比,约有百丈之高,靠坐其旁,犹如青石板上的一只小蚂蚁。他仰脸看着,震撼之下甚至生出巨大恐惧。
而他面前一丈远处,长着稀疏草丛,草丛外乃是悬崖斜坡,抬着下巴瞧了瞧,悬崖下有小溪潺潺流过,旁边数个屋舍,那是参营人晚间集中休憩之所。
这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如果夜里那些见过没见过的异兽也都休憩的话。
天青收回目光,从后颈,到肩胛骨,到后脊背,全松了力道,瘫靠着石壁,大舒一口气——终于有个地方,能让他歇息片刻。
然他这口气未舒完,不远处昏暗不清的草丛里,响起一声轻微的“咔嚓”。
天青猛的睁大眼,后背——不,整个人瞬间紧绷,如拉满欲射的弓,又像是撑到极致马上断裂的弦。他抓起旁边的剑胡乱指着异响之处,声色俱厉,“是谁在那里!出来!”——他的手因整日过度紧张,已控制不住的颤抖,剑尖也虚浮不稳。
他余光一瞥自己剑尖,眉心突突直跳。
不好,若是来人一见他这模样,没有歹念也要生出歹念——毕竟每年死在同伴手中的参营人,不比死在关卡和异兽上的少。
草丛簌簌轻响,一双手从中伸出,轻轻摇晃,“对不住!对不住!无意冒犯。”
一个素色蜂腰窄衫,银光箭袖的年轻人弯腰现身,那人刚站直,与天青四目相对,天青怔了一下,那人也怔住。
天青怔住,是因他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淡雅的男子。那人为何怔忡,他便不晓得了。
天青皱着眉头,手中的剑依然直指对面,“你藏在那里做什么?”
年轻人浮起温和微笑,“我早就在那里,比你来的还早,并不是藏。”
天青仍举剑,“那为什么不出声?”
那人好脾气的笑笑,“你一副生怕身后人发觉的模样,我怎好出声将他们引来?”
天青想了想,慢慢将剑收到身边,暗地里,他的手腕早疯狂的颤动不休。
那人的唇未启,似是想说什么,瞧他满身戒备的模样,只得远远靠着石壁坐下。
天青余光盯着那人,静等一刻,从前襟里掏出一只小野鸡——他本不想拿出,奈何已一日未进食,早手抖心颤不成人形,什么也顾不上了。
那野鸡早死,他将其按在地上,快速而笨拙地拔毛。
远处那人犹犹豫豫似是想说什么,过了一刻,终于忍不住道,“你手受伤了,先止血吧。”
鸡毛翻飞中,天青右手手背血肉裸露,从手腕到关节根部的肌肤全被磨去,经过拔毛劳动,鲜血涔涔流溢,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
天青饿的心烦,将湿漉漉的手背在光滑的石壁上随便抹了两下。远处那人眼睁睁看着他,张了张唇未说出话。
他皱眉从衣服下摆撕了条破布,将那血肉模糊的手背胡乱卷了卷,左手笨拙不能系带,他便用包成粽子的手腕抵着面颊,用牙齿咬着布条,勉强将两端勾上。
收拾好伤口,他低下头,欲要投入火热的拔毛事业。一伸手,愣住了,这裹得棒子似的手可怎么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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