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影深浓,远处篝火上架着食物,传来阵阵饭香。
天青收回神思,不再想少年的旧事。
眼下云泽城越来越近,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回想穿越前后,他像是活了两辈子,如今到了临死前,忽然就想闹腾闹腾。
他撑着身子,向郭爷道:“郭爷,这笼子连腿都伸不开,我要下地走走。”
郭爷瞥了他一眼,“你说下地便下地么?”
天青道:“我蜷缩在这里,腿脚僵硬了,可不好对付水龙了。”
郭爷叹口气:“你等一等,我去禀告殿下。”
郭爷俯身在雪照身侧耳语,雪照荧白的衣衫堆在金红的篝火前,透明莹润,留下一个好看的侧脸。
那人不知说了什么,郭爷领命回来,没给天青好脸色,训骂道:“殿下说了,不许!”
天青让人训狗似的训了,也不生气,看着篝火处,大声道:“我就要下来!还要吃饭!”
他毫无预兆的撒起泼,声音越嚷越大,郭爷赶紧伸手堵他的嘴。
终于,篝火旁站起一个雪白的身影,雪照款款向这边走来。
天青没了声音,郭爷垂首侍立在旁。
金红的篝火映衬着雪照一身冷光,他走到笼前,道:“你这是做什么?”
后腰的血洞默默冒血,天青努力提着一口气,昂着下巴,十分嚣张,“我饿了,把我饿死,谁替你们收拾水龙?”
雪照盯着他,“你想如何?”
天青嗤笑,“饿了自然要吃东西,我还要下车,四处活动活动。”
雪照道:“放你下来自是不可能的。”
天青往后一躺,“那我饿着肚子可做不了事。”
雪照不假思索,从篝火处拿了些什么东西,转身回到天青身旁,天青不明所以,问:“这是什么……”
雪照举起一个雪白的糯米团,掰下一小块,极其自然的,隔着囚笼栅栏送到天青嘴边,“吃吧。”
天青僵住。郭爷立刻闪开目光,退到一旁,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如此。
雪照倒是不觉怎样——总不能让他饿着,难不成还让别人喂他吗?
他的手向前伸,几乎要沾上天青的唇,“吃。”
天青被这手压迫的无处可躲,只得张嘴,莫名其妙的和他一口一口喂起饭来。
糯米团劲道香甜,天青味同嚼蜡。同时,他心中却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感觉很熟悉,仿佛一瞬间回到天禄营,被雪照罩着的那段日子。
那段时间,天青笼统地只觉得不错,等他后来再去回想,竟然是前后两世,过的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天青垂着眼睑,忽然问:“那年我走后,你看到我留的信了吗?”
雪照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所言何事。那天他在少年群中不见天青,觉得奇怪,回了营房寻找,却发现窗前桌下放着一封短书,少年没有多叙原因便匆匆离去。雪照看了短书,并不觉得怎样,不过淡淡一笑,将那纸张放在日光照耀的案上。
雪照道:“自然看了,未曾想到再次听说你的大名时,你已跟子章叛变了,成了大名鼎鼎的第一屠刀。”他语气平淡,天青等了一会儿,也并未听到他追问当年为何离开。
天青在暗影中低下头,改了话头,“而再见面,已到今日。”
两人静默无语,喂鱼似的,你喂一口,我吃一口,与黑夜融为一体。
夜里,郭爷等为雪照备下精致舒适的帐篷,天青独个蜷在笼中,眯眼佯睡。
残火前只剩士兵们窸窸窣窣的烤火,和远山轮廓相映照。有士兵道:“前方是黑石山了吧。”
“是,传说最后一个姑射族人住的地方,连天家人到此都要陆地缓行,再三礼避。”
“姑射族人历来稀少,数千年前,天下地动,为拯救天下生灵尽数牺牲,这才有了如今的天家出头一统天下。”
士兵小声道:“对师家人来说,姑射族人也是恩人呢。”
另一士兵道:“听说这姑射族人无论男女皆能生育,也不知真假。”
前一人停了一下,小声嬉笑道:“若有那样的人,配给咱们殿下岂不两全?”
旁的士兵打了他一下,“殿下的玩笑你也开!”
前人捂着头,“本来就是嘛,殿下这般好的人却单单好那一口……唉!”他叹了口气,“殿下做了多少好事!他生擒钟天青等于救了整个南境!天下人都念着他的恩德,若是他能有个一儿半女,天下人都愿意吃斋念佛呢!”
交谈声越来越远,天青听着闲话,缓缓入梦。
第二日,雪照带着人马,缓缓绕过黑石山,济麟低声道:“殿下,您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雪照目视前方,淡淡地道:“没有人。”
没有人。
一路上一点人烟都没有。
黄土动荡后留下干裂的大缝,道路蜿蜒盘旋向上,空无人影,连一只狗,一只羊都见不到。
处处都是不正常的气味。
转过黑石山,云泽城大门映入眼帘,雪照等人默立无语。
大门残破不堪,半开半合,地裂缝隙处荒草漫生,没有守城士兵,没有来往商贩,甚至没有异兽灵牲。
济麟低声呢喃:“云泽城上百万人口,难不成竟一夜之间不见了?”
雪照下马步行,一进城,道路两边的屋檐瓦砾坍塌一片,济麟和郭爷等赶去探察,不一会儿,郭爷从远处奔回,“殿下,房屋下压着不少死人,应是地裂造成的伤亡。”
雪照点点头,“多么。”
郭爷道:“每户都不少。”
雪照道:“但绝没有上百万。”
郭爷沉默了,死了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剩下那一半去哪了?
街道上有滴血痕迹,蜿蜒着指向向道路尽头,甚至还有血块拖动的痕迹。
雪照带着众人沿着血痕一路向前,路上的血迹越汇越多,待到尽头时,已是满道鲜红,尽头正在天禄营的营口。
雪照负手而立,站在距天禄营边沿百米有余处,略有迟疑地问:“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他身后的郭爷等举着鼻子向天嗅,天青盘腿坐在笼中,小声道:“好熟悉的味道……我以前必定闻过……”
雪照听到,刚欲问他,一只冰凉的手从他后背的手上轻轻拂过。他一顿,电光火石之间向后一抓,那只手没来得及跑,或者根本就没跑,被他一把紧紧攥住。
那是济麟。
雪照对上他的目光,皱眉道:“你怎么了?”
济麟目光涣散,似是在看眼前人又似没看眼前人,带着虚浮的微笑,手指缠上雪照的手,脸上带了些红晕。
“抱我。”
雪照郭爷等齐齐顿住,笼中的天青忍不住笑出声。
济麟恍若不闻,顺势要躺在雪照肩上,雪照向后错身躲开,同时一把制住他。
雪照道:“你中毒了?”
天青当年在营中被下过毒,稍一审视济麟的面色,加之细辨空中气味,脱口而出:“是欲仙果!?”
雪照立刻回身,命令看管天青的郭爷:“向后撤!”
随后,才命人抓起济麟,带领众人远离这片林子。
天青回头,见营中腹地处的高空呈现火红的一角,一抹金色的龙影绕着那处匆匆掠过,空中响起轰隆一声,地面微微震颤。
一行人已退至没有异味之处,雪照等人全看见这景观。
天青喃喃道:“是水龙引发的地裂。”他问雪照:“那处红色是什么?”
雪照却没有回答,凝眉望着他,“你有没有中毒?”
天青一愣,“没有……”
雪照身后的人道:“属下曾参营三次,那处红色仿佛是姑射石所在处。”
“姑射石?”
雪照和天青纷纷皱眉,“姑射石是一块白色巨石,何时变成红色?”
“属下也不知,但近几年听人说姑射石确实渐渐变红,只是并不知何时变得遍体鲜红。”
雪照沉吟,“全体回城,再作打算。”
城中空无人影,众人捡了一家最大的酒楼住下。
“城中人都去哪儿了,数十万人呢,即便是迁徙他处也该留下些线索,怎能凭空消失?”
“莫非被水龙吃了?”
“胡说,水龙哪有那样大的胃口?”
“天禄营里不是还有数百异兽么……”
雪照命人将春情毕露的济麟压到房中锁起,天青蜷缩着长手长脚,虚弱的倚靠着笼子,笑着看他。
雪照回过身,向郭爷道:“打开笼锁。”
天青的笑容凝滞,“怎么?又要放我出来?”
雪照道:“你方才也闻了那欲仙果,这城中危险,万一你夜里发作怎么办?”
天青道:“那便让我发作,不行么。”
仿佛众人垂涎的鲜肉被丢进狼堆似的,雪照望着天青,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道:“自然不行。”
天青被噎的心砰砰乱跳,“那你要带我去哪?”
雪照想了想,十分坦诚,“带你去我房中。”
天青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知他是木讷的浑然天成,还是坦荡的问心无愧。
但他的一颗腔子跳的又响又乱,十分心烦,被雪照带上楼。
雪照房间在二楼,其余人分住楼上楼下,只有济麟被关在院中单间里,隔着窗户向外探头,嘴里呼喊着些污言秽语,还时不时夹杂着雪照的名字。
天青得趣,趴在窗口听书。雪照忍无可忍前来强行关窗,天青笑得肚子痛,挥手推着窗子,“正听到有趣之处,再等等,就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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