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照面上浮现显而易见的不耐之色,天青很有眼力见的及时住嘴,默默玩弄树枝。
火堆向雪照处微不可见地挪动。
天青搓了搓发痒的鼻子,先前死到临头的恐惧和焦虑慢慢消退,他焕然新生似的,心中莫名的越来越轻松快活。
怕什么呢!
他偷瞟了眼雪照,心道,死前如此,或许已是挺好。
他默不作声拨弄树枝,沉默了好半晌。
雪照等了一会儿,沉沉开口:“你当年为何忽然离营,投了叛军?”
天青垂着眼睑,眼珠子偷偷乱滚,现编现答,洒脱一笑:“不是忽然离营,忽然投了叛军,我本就是子章殿下培养的心腹,原打算通过天禄营进天禄军,替殿下做内应,没想到殿下临时计划有变,我便随殿下而去。”
雪照静静道:“怪不得。”他皱眉,“子章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
天青笑笑,编的更起劲,“并没有什么,不过我家境贫寒,从小爹便跑了,为了让寡母弱妹有口饭吃,少不得要找个靠山。”他怅然望着夜空,“我们这般穷家破户的孩子好拉拢,我也不曾对殿下有过多要求,若说我想要的……殿下曾答应我寻找我爹。”
雪照凝眉望着他,“你爹为何弃你们而去?”
天青认真凝视夜空:“听我娘说,我爹在小镇读过几年书,总认为自己了不得,其实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家里穷得吃不起饭,他看不上我娘,某个夜里,留下封信便跑了,据说要去京都一展抱负……现在不知饿死了没。”
雪照并非不知人间万象的人,只是从天青处听得这样的故事,他仍沉默了,“……你爹不挂念你们兄妹?”
天青拿起火把,鼓着腮帮,吹的金红的火沫乱飞,“他看不起我娘,又如何能看得起我娘生的我们?”
雪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天青幽幽叹了口气,望着火苗,“我这一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找到我爹,无论他是死是活,第二……”他深情凝视雪照,“让殿下再抱我一次,我也算死而无憾!”
雪照愣愣的望着他,好半晌,终于按耐不住捡起未燃烧的树枝,猛的抽到天青身上。
天青自己先破功,大笑躲闪,“别打别打别打,不抱就不抱,怎么还动粗?”
他一动,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站立不稳,几乎倒地。
顷刻之间,雪照扔了树枝,毫不犹豫的将他一把揽住。
天青犹在发懵,“是我头晕了?”
雪照摇摇头,“方才又地动了。”
二人对视,连夜风声都清晰入耳,随即,他们猛地一起抬头。
巨石仿若直插云霄,但此刻,在那天与石遥远的边界线上,一颗狰狞恐怖的巨大龙头正俯视下方,数间房屋大小的脑袋,窗户一般大的黑白眼瞳,仿若直直凝视地面上沙砾大小的两人。
天青的呼吸停顿。
那水龙似是在打量他——他无端的这样觉得。
那巨大的龙脑袋缓慢沉重的微侧,飞沙石砾豁然落下,雪照自动站于天青身前,正要拔剑,身后忽然剧痛,天青将他一把撞飞,同时大喊:“小心!”
漆黑嶙峋的一只水龙尾巴从姑射石后横扫,天青被掀到一丈地外,滚落在地,又利落的翻身而起,直冲那龙尾而去。
他出手迅疾凶狠,而那水龙不知为何,动作极为缓慢,倒像是……并不想和他动手似的。
真怪,自从当年天青在天禄营与他第一次动手,直到如今,他都并未真正觉出这水龙的凶狂暴躁。
但事到如今,天青无暇多顾,招招下死手。
水龙的尾巴扫来扫去,天青被甩到姑射石上,顺石滑落,这一下摔得狠,他捂着心肺,呕出一口鲜血。
雪照皱眉,提剑来救他。
天青摇摇手,勉强撑着石壁站起,他的右手鲜血淋漓,在石壁上抹下一道血痕。
在黑夜的暗影中,那血痕像是染剂投进河流,一片片红晕在白石壁上水一般蔓延开来。
天青和雪照察觉不对,等他们回头时,只见血色冲天而去,片刻间,巨大的白石壁全然鲜红!
原本盘在姑射石上的水龙,眼眸已是鲜红,那鲜红的神采中流露出跳动的光,危险而疯狂。
天青和雪照无声地倚着石壁,待石壁越晃越猛时,二人默契的飞身向水龙冲去。
树叶横飞,石屑乱扫,宝剑寒光与月光交缠。那水龙狂态大发,对天青也没有一丝忍让退缩,见人杀人,见佛杀佛。
天青与雪照的心中还未分清是现实是幻境,但事已如此,只得厮杀到底。
雪照看准时机,向水龙双目刺去,同时向天青大喊,“砍它脖子!”
那水龙似是能听懂,转目向天青看去,只是视线还未到达,一声悲戚巨鸣,它的双目迸发鲜血,被雪照飞剑深划而过。
悲鸣声铺天盖地,呜呜不绝,像是受伤的孩童,又似垂死的老人,天青置身其间,执剑而立,不禁呆住。
水龙庞然的身体坠落林中,掀起雾气一般的尘土,雪照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快杀了它!”
天青迟疑着动了动脚步,握剑的手慢慢扬起。
水龙的大脑袋沉重的贴着地面,双目淌着鲜血,茫然的低声呜咽。
天青走近它头边,仿佛与那一双血洞视线胶着。
他扬起的手一直顿在半空,无法落下。
雪照满身尘土,捂着胸口走来,“你在等什么?怎么还不动手?”
忽然间,远处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水龙的身子猛的震颤——他的脑袋上插上一支巨型银箭,挣扎两下后渐渐不动了。
丑陋的水龙沉没在绿林中,成为一具乖巧的,再不能引发地动天摇的尸身。
天青有一瞬茫然,举目望去,这才发觉四周的景色似是而非,绿林更加沉郁,山脉更加苍翠,谷底的营房破败,灯火消失,而远处——济麟与郭爷等人正狂奔过来!
暮色退去,晨曦渐来。
济麟背着□□,早没有迷乱恍惚之态,神色清明,只是面对雪照略显惊慌和一丝丝含羞。他围着雪照,欲碰不敢碰,团团乱转,“殿下!您流血了,快!拿伤药来……”
雪照的胸口被水龙抓伤,并不严重,他只望着天青,“……你还好吗……”
天青这才发觉,他一呼一吸带着刺痛,而原本后腰处更是疼的麻木,那个流血不止却被他忽略的血洞发出强烈抗议,他几乎一下挺不起腰来。
他的目光从那乖巧的水龙尸体上移开,道:“我没……哇……”他猝不及防呕出一口鲜血。
济麟等人被他猛的一动吓得后退一步,提剑护胸,第一反应以为他要使诈。
同时,雪照立刻向前大步揽住他的腰,封住他周身血脉,“你心脉受损,流血又多,不要说话。”
雪照的身上有奇异的味道,天青再也撑不住,虚弱地倒在他的怀中。
他睁着眼,望着揽着他的人。
雪照的面庞离他不过一指,声音如呼吸一般,低声对他道:“闭上眼睛。”
天青顺着这一声呼唤,缓缓合上双目,意识立刻陷入黑暗。
等他恢复知觉时,首先听到风过树梢鸟鸣叫之声,几声轻轻人语飘来,“原来城中生还的百姓亦中了有所思,俱被迷至这老林里,现如今阵法破裂,他们清醒过来,全回了城中。”
“粮食够么,城中设了几个赈灾棚?若不够,把我这边的精米分些去。”
“设了二三十个,应是够了。”
“嗯。”那声音又轻又缓,“这次地动城中死伤过半,若有人不好救治,便留下,我为他救治。”
先前那声音有些心疼,“是……不过您连着累了两天,还是先保养身体为上。”
“我无碍,你去清点伤亡人数……小心!”
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天青的眼睑睁开一条线,只见他四周简单垂着轻薄白麻帐子,白麻帐外,雪照一手护着济麟,一手抓住一只箭矢,有一小兵将快速跑来,浑身乱颤的低头请罪,应是操练的士兵误射箭矢。
环境有限,雪照并未多加苛责那士兵,令其小心后便放他走了。
倒是他身侧的济麟,一双美目水汪汪的看着他,看的天青牙酸。
那济麟中有所思后丑态毕出,心中又羞耻又惭愧,倒是雪照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对他照常如初,令他尴尬之情略减。
此刻雪照将箭矢掷地,济麟稳住砰砰乱跳的心神,粘糊糊的道:“多谢殿下,属下去了……”他一步三晃地走了。
雪照掀开白麻帘子,天青正平躺着,望着头顶的帐子,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小声道:“你还真是所有人的爹啊……”
雪照见他醒来,倒是平静,将手轻轻放在他额头上,不烫了。
温暖双手下,天青眼神闪烁。
雪照仿佛没看见般,平淡道:“既然你醒了,我便唤人将你绑起来了。”
天青一惊,立即道:“我几次救你,给你换红薯换衣服,你怎么一点情分不讲!”
雪照道:“我也救了你。”
天青气梗,“那你还这么无情!”
雪照道:“救你是应该,杀你也是应该。”
天青无言以对,良久道:“果然是黑白分明的大英雄。”
雪照淡然地转过身,回身时,他手里端了一碗白粥。
天青还在生气,瞥了他一眼,挑眉道:“做什么?毒死我?”
雪照坐在薄薄的木板床边,淡定道:“毒死你之前,先给你用碗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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