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黑影变得清晰起来。
向尽书终于看清,那不是两团黑影,而是两个人。
是他,和她。
进入别人的精神域只有一种可能:控制。可她没有感到对方精神力的抵抗,反而感到了舒适、温暖,好像这儿就是她的精神域,就是她的归宿。
两股精神力试探、追逐、退让、纠缠,几乎没有丝毫困难,很快两者便融合在一起。向尽书头皮微麻,仿佛有一股柔和的电流从尾骨缓缓流向头顶,视野中一道白光闪过,她心中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轻轻炸开。
她用他的视角,在他的记忆中,看到了她。
画面中的她,头发早已被汗水打湿,贴在笑得沉醉又狰狞的脸上。
“看着我!”她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低喊道。
“我、我要、要杀了你!”男人的声音带着隐忍和痛苦,耳边响起铁链碰撞的声音。
她笑得像个生啖人肉的厉鬼:“好啊,我等你。”
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开始是男人咬牙切齿的叫骂和威胁。
“你不得好死!”
“我、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我、一定会杀了你!杀了你!”
“有本事就、就杀了我!否则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后来,这声音变成了绝望求饶。
“你杀了我吧!”
“呜呜……求、求你放过我……”
“别再……再折磨我了……”
“求你……杀了我……”
最后,他终于死心,不再挣扎,不再呼喊,像是一具失去所有生气的尸体。
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视线忽的一变,画面像是细胞分裂一般,迅速复制成十数个一模一样的场景。向尽书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商场的电视售卖区,每个屏幕,每一张脸,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全部都是她。所有的画面迅速合拢,变得比刚才更加清晰……
画面还在继续,但向尽书没了看的兴趣。
金卓的大呼小叫在不远处响起,韩浪好奇地问向尽书的下落,要和金卓一起来找她。向尽书没有回应。两人一躺一坐,僵持在近乎一人高的草丛里。
忽的,一声轻笑响起。
向尽书的手抚向禹靛青的眼角,稍稍摸索一番,便扯下了那片薄膜。
薄膜镜下面,是一双充满恐惧的、跟向征一模一样的眼。
一双金色的复眼。
她突然没来由的高兴。
啧,说要找爹,这么快就找到了。
男人像是被按下了开关,使劲扭动身体,挣扎着想要起身。
向尽书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恶狠狠道:“想被人发现吗?”
男人不再挣扎了,眼神突然变得狠厉起来。
她在他愤怒的眼神中倾下身子,微微启唇,发出恶魔一般的声音:
“越是烈的马,骑起来越带劲……”
决定了。
这个男人她要了。
禹靛青的眼睛骤然瞪大,盯着她逐渐凑近的脸,不堪一击的骄傲和岌岌可危的尊严终于轰然倒塌。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惊慌失措地推拒起来。像是一只胆小又无助的猫,企图用爪子和呲牙吓走对手,却被一把揪住了后颈皮,登时暴露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性。
女人那双眼闪烁着骇人的光芒,让他心惊肉跳,难以自持。
他逃不掉的,他的精神力已经跟她联结了。
他永远逃不掉她。
他绝望地闭上眼,等候狂风暴雨的降临。然而,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
“你知道我住哪儿,我等你。”
沙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人们兴奋的叫声也渐渐消失,四周再度陷入一片寂静。
半晌,禹靛青才如同活过来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段他根本不愿想起、却总是强势插入脑中的记忆,就这么被掘地三尺,暴露在太阳下反复鞭尸。
两年前的大战,人类偷袭虫族巢穴,杀死虫族女王,夺走女王尸身。那一刻,所有虫族脑中的精神力联结瞬间消失,那个从他们出生起就跟女王的精神联系,彻底断了。
一夕之间,所有虫族为之变色。
女王已死,虫族溃不成军。精神域崩塌,精神力紊乱,神志失常……没有了坚守的信仰,没有了效忠的对象,所有虫族眨眼间变得狂躁不已,不堪一击。
禹靛青就是那时候受伤的。
天崩地裂的感觉从精神域传来,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就被人类捉了个正着。捉住他的是个女人,身上涂抹了作战用药。
——人类给它的名字叫作香水1号,可对虫族而言,那却是致命的毒药。
人类虽然没有虫族的战斗力强,可他们最善用各种阴狠下作的手段。香水1号闻起来是一股极淡的花香,混杂在潮湿的空气中,寻常人甚至难以分辨出来。但对于虫族来说,这种香味却能直通他们的中枢神经,刺激精神域,搅乱精神力,让他们的身体发生迅速而持久的变化。
就像是……女王的“恩赐”。
所谓女王的恩赐,便是女王分泌的激素,用来赋予雄性虫族繁殖下一代的资格。
可在战场上,这种授予光荣使命的“恩赐”,只会让他们饱受折磨,痛苦不堪,直至丧失全部战斗力。这是人类研制出来,专门针对虫族高级将领的毒药。
他知道,这个女人涂了香水1号。
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就像刚才那个战友一样,身体被剖开,头被拧下,里面的精神核被掏出来,当作邀功领赏的纪念品。
他绝望地望着天空,等待着那个女人掏出刀,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可是意料中的事情没有发生。
那个女人把他拖回了房间,拖到了卧室,然后强行侵入了他的精神域。那是纯洁神圣的领地,那是女王释放圣谕的唯一途径,那是只有忠诚和臣服的处女之地。
前一瞬间刚断了跟女王的联结,后一瞬间就遇到和女王的精神力如此相似的波动。他的理智告诉他该狠狠拒绝,告诉他对方是一个人类,是他的死敌。可崩塌的精神域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饥饿的孩子渴望母乳一般,疯狂缠住了她探入的精神力。
——她强行控制了他。
——不,是他心甘情愿地被她控制。
他的眼前一阵眩晕,颤抖地躺倒在她身/下……
禹靛青猛地甩了甩头,把那段梦魇似的回忆甩了出去。他从地上坐起身,摸到草丛中的薄膜戴在眼前。手边还躺着一把短刀,刀柄上刻着龙飞凤舞的“向尽书”三个字。
直到现在,他才正式知道她的名字。
也许当时就该杀了她,他缓缓攥紧那把短刀,手背青筋暴起。当时就该跟她同归于尽,管他什么联结,管他会不会再崩塌第二次,女王已死,又被人类玷污,他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向尽书……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暗潮涌动,心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恨她,他想要救出那枚虫卵,想要杀掉这个侮辱了他的人类,可她的眼神烫得他瑟瑟发抖,心脏乱跳。
还有那个吻。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她双唇的温度。
一定是精神力在作祟,他这么告诉自己。一定是。
她说等他……对了,他还要去报仇!要用她的头颅祭奠死去的女王,祭奠死伤无数的虫族。
等抢回虫卵,他一定,一定会杀了她。
禹靛青将小刀揣在怀里,像是魔怔了似的,一路尾随着向尽书,跟在他们运送银蟒兽尸体的车后回了城。
他看见她跟一个男人互相捶了几拳,看到她接过几张晶币,毫无形象地揣在胸前。
然后她跟他们告别,去了超市,在货架前挑挑拣拣半天,最终拎了一大袋东西,捧着一瓶营养液走了出来。她似乎心情很愉快,走路带风,嘴里还哼着歌。走到那栋破旧的小楼时,她脚步一转,矮着身子钻入楼内,消失不见。
禹靛青静静地站在楼下,听见她的脚步声哒哒地跃上台阶,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屋内隐约传来她挪动桌椅的声音,拆包装的声音,切菜的声音,做饭的声音。
窗棂的缝隙中飘出饭菜的香味,还有一丝丝虫族营养液的清甜。日落黄昏,华灯初上,昏黄的灯光映出女人忙碌的身影。她似乎在说什么,还时不时传出一阵愉快的笑声,竟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温馨。
身侧人来人往,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望着那一小方窗户。
也许现在该去杀了她。
他心中喃喃道。
“哐当——”
窗子猛地打开,一个身影探出头来。那双烫人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偷窥者捉了个正着。
禹靛青正要跑,冷不防头皮一麻。
她她她、她竟然用精神力!
他的动作定住了,短暂的惊慌后,便抬眼坦坦荡荡地望向她。
可那个女人永远都是这么恶劣,永远都能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打破他的冷静。
向尽书身子微微前倾,对着他露出一个笑,然后——
“Mua!”
一个无声的吻隔空飞来,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
禹靛青的脑子一下炸了,呆滞地看着那扇窗子“啪”地一下关上。直到脑中的精神力咻地一下撤回,他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可恶!
他狠狠甩了甩头,逃命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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