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城有一条杉树街。
不是因为这条街长满杉树,而是因为它本就是一棵树。
横卧的树干被掏成中空,一眼望不到头。弯曲的穹顶上挂着一盏盏黄色的仿古宫灯,人在树中走,仿佛误入了异世界的地下秘境,又仿佛置身于跨越时空的星际列车。树干两侧开了无数小孔,是仅能容一两人通过的小门;门那头连着的,是数不胜数的饭馆和商店。
人群如水,从树根缓缓流向树干,再流向四通八达的分枝。
即便是半夜,街上依然是人头攒动,热度丝毫不减。
一大一小的脚步停在了一家素食店门口。
向征指着门口的价目表:“咱们吃得起这个吗?”
向尽书:“我算算啊。”
两人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算了半天,敲定了菜单,“啪”地击了下掌。
“就这家了!”
向征饿得前胸贴后背,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店里。昏暗的灯光跟街上的风格一脉相承,店里人不算少,但丝毫没有食客交谈的吵闹,气氛安静得不像饭馆,倒像书店。
两人按照计划,把今日推荐都点了一遍。饮料一上来,向尽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进了奶瓶里,用力晃了晃瓶子,让蔬菜汁跟半瓶营养液混合均匀。
她把奶瓶从桌子底下递过去,打着接头暗号:“开始交易。”
向征:“收到。”
很快,下线就成功拿到奶瓶,塞进了嘴里。
上峰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悄悄道:“快喝快喝,别让人发现了。”
不一会儿,奶瓶就见了底,面前的盘子也几乎被扫空。
向征:“嗝。”
“还饿吗?”
“饿!”
“……”
向尽书新奇地摸了摸他的肚子,吃了这么多,胃部竟然平坦如常,一点鼓胀都没有。向征笑嘻嘻地掀起肚皮给她看,被她赶紧用手捂住。
结账时,服务员望着满桌空盘,惊讶地瞥了一眼向尽书。她很想说她不是,她没有,但还是很配合地回了一句:“嗝。”
一顿吃掉三百块,她有点肉疼。早知道就收下禹靛青的五千赎命钱了,还有那人面猿,其实也挺值钱的,不该就这么扔下的。
儿子吃得多,男人肯定也吃得多……两个饕餮要怎么养啊!
她再度开始为钱发愁。
“我吃得多,你不高兴了?”向征很会察言观色。
“不啊,你吃得多才能长胖,长胖了我就把你卖掉,一斤五十,不,一百。啧,赚翻了。”向尽书开始吓唬小孩。
向征却不信,咯咯笑道:“爸爸比我重,你怎么不卖他?”
“那能一样吗?”向尽书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下一顿饱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按理说此时一丁点多余的能量都不该浪费,应该最大限度保留体力,吃完直接睡觉。但没走几步,向尽书就被街边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脚下跟粘了胶似的,原地踏步了两分钟,再也挪不动地方了。
“好漂亮啊!你看,这白色的花!”
“这叫雪。”
“这就是雪?我还没见过呢。”
“那你现在好好看看。”
“哦哦哦!它动了!”
“啊,落在小人儿身上了!”
两人毫无形象地蹲在摊位前,对着一个水晶球大惊小怪、长吁短叹。
老板好笑地看着他们:“你儿子这么喜欢,便宜五块卖你啦。”
四十五块,也还是奢侈了点啊。
其实不是向征想买,而是她想买,可刚才掏三百块连眼都不眨一下的她,却为这四十五块犯难了。
但是真的很想要啊……
向尽书抠着手指,垂涎之意让向征都觉得可怜了。
“买一个吧。”向征趴在她耳边劝道。
嗐,不就是钱嘛!
一咬牙,一跺脚,说买就买。
正要掏钱,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那声音听着有点疲惫:“给我吧。”
老板接过钱,视线在几人之间转了转,笑道:“来得挺及时的嘛,跟了一路了吧?”
向尽书缓缓站起身,掏出钱塞给禹靛青:“这怎么使得,我本来就要买的。”
说罢转头望向老板:“我要那个,中间那个。”
老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挑出一个网球大小的水晶球放进袋子。
禹靛青自觉接过,透明的水晶球微微晃动,白色的泡沫像雪一般腾空升起,又缓缓落下,撒在一只灰色的蝴蝶身上。他的眼神闪了闪。
不得不说,真的很漂亮。
两人没有说话,一左一右地牵着向征往回走。回了房,向尽书把他叫到角落,做贼似的悄声道:“给你的。”
说罢,他的手里就被塞了一个圆滚滚、滑溜溜的东西。正是那个水晶球。
他愣住了。
这是给他买的?
“你看,”向尽书把水晶球倒过来,又放正,笑靥如花地凝望着他,“下雪了。”
“西陆从来没有下过雪吧?这个虽然不是真的,但以后你在家就能看雪了。”
她没有说的是,真的雪比这大多了,大风呼呼一吹,什么浪漫都没了。雪化的时候,地上都是黑漆漆的泥奖,还滑得要命,稍不留神就能摔得浑身开花。入了夜,泥水又冻上,脏得很有层次,有内涵。而且,蝴蝶也不一定能挺过冬天,一场寒潮就能冻死大半。
——这些扫兴的话她都没说。
她只是看到这个就想起他,“他一定会喜欢”的想法一闪而过,不需要考虑就做出了决定。她想送他礼物,想欺负他,还想让他哭。
当然,最主要还是想睡他。
“……谢谢。”他喉咙发紧,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一句话。
没有人知道,在温暖潮湿的王巢中长大的虫族,也会向往冰天雪地的寒冬,也想在籍籍无名的生命结束前,为一朵未曾谋面的梅花将自己点燃。
他垂眸不语,盯着那个做工粗劣的水晶球。
她的心思像这水晶一样,通透澄净,一眼就能望个对穿。
里头没什么稀罕的,全是黄色废料。
向尽书知道,今天的进度只能到这儿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于是果断结束攻略本能,脱了衣服上床睡觉。
手碰到上衣口袋,忽的顿住了,里面多了一个东西。是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两行龙飞凤舞的字:
杉城,树洞版,左七,两点。
等你。
————
床上两人睡得很熟。
向征睡没睡相,整个人都横过来了,脑袋顶在禹靛青的后腰上,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角,把他推到了床边。即便如此,禹靛青仍然没醒,腿紧紧压着床边,仿佛是害怕身后的人掉下去而自觉充当起人肉挡板。
啧,嘴上说着不要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嘛。
父子俩这不是挺亲的嘛!
也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抽了,看这俩人睡觉都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半天。眼看时间快到了,向尽书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掏出电脑钻进浴室。
杉城的论坛比万木城丰富多了,流量也大得多。登陆点人挤人、人踩人,向尽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来。在门口的指引牌看了半天,才找到树洞版的位置。
树洞版,竟然真的是一棵树。
参天绿盖随风摇曳,落下一片片散发着清香的绿叶,落在用户肩上时,绿叶就像雪似的,亮晶晶地闪了一下,化成一滩光点。树洞里面是大大小小的房间,在门口去掉ID,换上统一的皮肤,就能进入其中,畅所欲言。
跟文字树洞一样,吐槽,日记,求助,秘密……一切自由,一切自愿。
左七是一个设了语音密码的房间。
向尽书把纸条上的那几个字掰开、揉碎,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密码。
手按到门上,正要开口,就听“咔哒”一声,门锁自动弹开了。
抬脚进屋,刚一站定,门就在身后自动关上,又一声“咔哒”,门上的灯牌变成了红色:使用中。
可屋里并没有人。
墙上的表数字跳动,“叮”地一声,跳到了2:00整。
“欢迎回来。”房间内凭空出现了一道人影。
没有ID,统一的皮肤,甚至连声音都是假的,根本无从辨认对方的身份。
向尽书淡定地点点头:“嗯,说吧。”
谁料那人第一句话就让她汗毛倒竖,警铃大作:
“我以为两年了,你的任务早该完成了。”
原身竟然还有任务在身?
她浑身紧绷,手在身侧陡然收紧,不敢轻易回答。此时此刻,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对方并不在意她的反应,甚至都没有看她:“我尝试过联系你,可是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你,我还真以为……你死了。”
说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可以不见我,但别忘了,你总有回来的一天。”
向尽书定了定神:“那又如何?”
对方盯着她看了片刻:“说正事。赶紧把人带回来。”
她脑子飞转,挑眉反问:“我要是不呢?”
对方“呵”了一声,淡淡威胁道:“你想要的,你已有的,你最重要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说到做到。”
这话说的,那就走着瞧吧。
向尽书心中暗道。
对方似乎懒得废话,瞬间消失在房内。
与此同时,门自动弹开了一条缝。
对话结束,一无所获。
向尽书心中微沉,匆匆推门而出。
站到屋外,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抬头打量着高不见顶的建筑物内部。密密麻麻的房间或红或绿,有的里面还传来一阵阵惊呼。长相相同的用户在楼内穿梭,神情或悲或喜,或嗔或怒,充满虔诚又肃穆的欢喜。
这一方隐秘的天地是避风港,是伊甸园,出了大门,便彼此陌路,再无干系。
这个树洞,是个好地方。
————
两年前发生了什么?
原身当真如她所见,只是个低等的士兵吗?
带人回去,回哪儿?带谁?
亲眼见过她的,是在万木城,在杉城,还是在路上?
她该继续呆在水星队吗?金卓、韩浪、方明……会不会被拖累?
禹靛青怎么办?向征怎么办?
整晚心乱如麻,几乎没怎么合眼,再睁眼时已经接近中午。
楼下的市场很热闹,中午下班的人犹豫着顺手买点什么回家,跟摊贩高声讨价还价;汽车匆匆驶过,不知道蹭到了谁家的桌椅伞棚,被人追着骂了好几声;还不会说话的婴儿被狗叫声吓到了,害怕得大声哭喊,又在母亲的安抚声中渐渐平静下来。
声音隔着窗子飘入她耳中,朦胧得仿佛还在梦中。
向征跟着金卓在旁边的房间收拾东西,禹靛青坐在另一侧的床头闭目养神,似乎在等她醒来。
——睁开眼就能见到他。
一股混杂着未知恐惧的孤独感后知后觉地袭来。
向尽书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来安抚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来证明自己在这异世大陆上是真实存在的,证明自己并非孤立无援,并非无依无靠,并非冷心冷情到隔绝七情六欲。
她需要证明这一切。
然后,没有任何悬念的……
她把他给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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