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睡了一整天。
到了夜里, 精神反而好了。
她一直怔怔的。
寄姐儿和寅姐儿十分担忧。因为小主子看起来,就是很难过、很想不开的样子。
可是,平日时把小主子看成了眼珠子的大少夫人……此时却对小主子不闻不问?明明大清早的时候、小主子还被梦魇着了!
唉, 倒是伯夫人、三少夫人和三娘子四娘子派了人过来问了几回“小五可醒了”、“记得五娘子爱吃荣福轩的红豆糕, 二郎特意去买了来, 让睡醒了吃那个,吃了心里就舒服了”、“五妹妹还没醒么?当心睡倒了,让没事儿就过来和我们说说话”、“我的兔子想五妹妹了、五妹妹醒了就过来和我一块儿玩兔子罢”什么的……
只叶蓁蓁对这些一概不理……
寄姐儿没法子,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下。
其实这个消息儿对于叶蓁蓁来说, 那真是,震惊、伤心、难过、愤怒……样样儿心情都有!
但仅限于从武霸图告诉她、到天亮之后果然听说那人回来……打止。
还得感谢二郎哥哥,抢先一步把这个消息儿告诉了她、且还直截了当、明明白白的剖析了她如今的处境。
所以叶蓁蓁知道:自家就像是一叶孤舟、本来悠悠闲闲的就快要荡到宦海边上搁浅了的;突然一个巨浪打来、这叶孤舟便顺势被卷入了旋涡的最中心!
几方势力的拉扯, 会不会让自家这叶孤舟颠覆、沉底?还是顺势而起?抑或是……
顺顺利利地逐渐远离那旋涡中心,从此以后稳稳当当的继续航行。
叶蓁蓁需要思考的问题还很多。
就比如说,那位栖霞国的摄政王突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存的什么心?想做什么?还比如说, 本朝是否也有人想借那位栖霞国摄政王的势、以增加自己的资本?是哪些人?他们准备怎么做?
所以……
从表面上看, 叶蓁蓁确实是茶饭不思的。
但她并不恨那位摄政王。
——她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个人的身上。
更何况,她已下定了决心。
二郎哥哥不在的时候, 她必须要保护好自己!如果连这个危机都解不开、过不去……
是, 武家有三千人口。但她不并希望那三千人是来保护她的!她想要……和二郎哥哥一起,保护、并且保佑着他们!
叶蓁蓁深呼吸——
“寄姐儿去给我拿了宵夜来……”说着, 她突然想起一事,便改了口,“不, 寄姐儿去请了我母亲来,就说我一整日粒米不沾!还吵闹着非要见她不可!”
因摄政王阁王还带了两个儿子回来,小汪氏便做了主、让他带着俩儿子住进了客院。
崔氏一整日都没回来……
想来也呆在客院。
听了小主子的吩咐,寄姐儿愣住。
寅姐儿也傻傻地张大了嘴。
叶蓁蓁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先把三婶娘送来的红豆糕拿来给我……寅姐儿去拿、寄姐儿去请了我母亲来。”
二婢只得应了。
寅姐儿先是取了红豆糕过来,叶蓁蓁赏了她一块、剩下的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又让寅姐儿沏了茶水过来漱口、饮下,才又吩咐她:“你去咱们院子门口守着,母亲来了就进来告诉我!”
寅姐儿去了。
叶蓁蓁搬出了自己的妆奁,快手快脚地拿出了脂粉、口脂等,飞快地在自个儿的面上、唇上抹了抹……
照了照镜子,叶蓁蓁对自己的妆容十分满意!
才刚刚合上妆奁、收好了,寅姐儿急匆匆跑了进来:“五娘子,客院那边有人提着灯笼往咱们这边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大少夫人……哎呀!五娘子这是怎么了?”
寅姐儿盯着自家小主子,惊诧万分。
——怎么回事?为何就这么一柱香不到的时间……五娘子的脸儿便煞白煞白的?眼睛通红能红的,原本红润的嘴唇也有些乌青???
活脱脱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叶蓁蓁朝着小婢女一笑,慧黠地眨了眨眼:“嘘——不要告诉别人!”
寅姐儿眼睛一亮,抿着嘴儿点点头。
这时,崔氏已走进了院子,好像还在说话?
叶蓁蓁快步跑到了床边,一跃就跳上了床,面朝里躺着,然后用与方才敏捷的身手完全不一样的虚弱语气说道:“我不吃……不想吃,你拿走!”
寅姐儿偷笑,上前替自家小主子拉过了被子、盖上,又苦苦哀求:“五娘子,奴求求您……好歹吃一点吧,今儿可是滴水不沾、粒米未进呢!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怎么了?做什么不吃东西?”崔氏进了屋,听到了寅姐儿说的半句话,急了。
她奔到床前,摇了摇叶蓁蓁,问道:“……蓁蓁还是不舒服吗?”
说着又骂寅姐儿:“怎么服侍的五娘子?再服侍不好……就把你赶到庄子上去担粪桶!”
寅姐儿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躲到了一旁。
叶蓁蓁猛地掀了被子坐起来,哭道:“你不必骂我的婢女!我晓得的,你是在怨我!怨我扰了你和你夫君的……好事!如今你有了他、就不要我了,我有没有吃饭、睡没睡觉、冷着了热着了……都不要紧!就由了我去!”
说罢,她又俯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崔氏愣住。
她没有想到、女儿的心思竟然这样敏感!
想想也对。
这许多年来,女儿只能和她相依为命。
那个死鬼……去了十几年、突然回来了,不光女儿不适应,就是她、也觉得很不自在。因此小娘子害怕亲爹夺去了她原该享有的关注,闹些动静出来以表达她的不适应、不满,这倒也是小女儿态。
叶蓁蓁把头埋进了被子、所以说话的声音虽带着哭腔、还闷闷的:“我让寄姐儿喊了你来,你心里不快活才指桑骂槐的!你也别教寅姐儿去担粪桶,明儿我自个儿去!我也不怨你、反正有了后老子就有后娘!”
崔氏一时语结。
半晌才回过神来,崔氏恼羞成怒:“你、你……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什么、什么扰了什么的……难道我的夫君不是你的亲爹?”
“我亲爹是谁?我亲爹是为国捐躯的大英雄!才不是那个抛妻弃子、遗弃父母……的负心汉!母亲啊,我虽没亲眼看见、可府里人都知道,他带了两个儿子回来!娘,我们捱饿受穷、被人欺负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在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养娃!”叶蓁蓁大声说道。
崔氏脸色一白。
手里捏着的帕子似有千斤重!
教她……完全拿捏不住!
手一松,那帕子便飘飘然落了地。
她亦无力地跌坐在女儿的床边,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绝望。
“……蓁蓁啊,可娘又有什么法子呢?有他在、起码咱俩还有个家……不然这日子怎么过?要是当初你哥哥还活着、我也……”崔氏喃喃说着,突然哭了起来,“我晓得他混账!可我也……蓁蓁啊,你也不想想,日后你嫁了出去、留我一个人如何渡日?”
说着,她弯腰捡起了帕子,擤了擤洇到鼻翼旁的泪水,才又说道:“且你以为,只要嫁了人……就能万事大吉?儿啊,你太年轻!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婚姻!女子在婆家过得好不好、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娘家人对你够不够好!肯不肯为你做脸!”
“他就是再混账、那也是你的亲爹!蓁蓁啊,你莫要闹……乖乖儿听话,他得了势、总是要顾及 到家里人的。以后咱家里有了人、外头的人才不敢欺侮我们……”
直到这时,崔氏才看清了女儿的模样!
——平时粉嫩嫩的脸儿此时惨白惨白的、眼睛通的、还浮肿得厉害,本来颜色好看的嘴唇也乌紫乌紫的?
崔氏顿时心疼了:“我的儿啊……”
叶蓁蓁却怒道:“他贪图王权富贵、在外头连老婆孩子都有了!自己都不要脸、我还靠他来做什么脸?叫他滚!他还回来做什么?我们母女靠不着他!母亲,你也别忧心,有我陪着你……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去立个女户,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不料,崔氏听了这话,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立什么女户?你可知道什么是女户?女户是大梁刚开朝的时候、男人因为打仗都快死绝了,朝庭没法子、才准许女人立户!”
“那些立了女户的人,多数都是寡妇!她们只招男人上门留宿、并不成亲,为的只是留个种、好有个后代傍身、养老……后来慢慢的,风气就变了!好些不正经的女子才会去立女户!为的是赚点儿皮肉钱!”
“你堂堂伯府千金,立什么女户?你是想气死你祖翁祖母?还是说……其实你是想气死我?”崔氏被气得口不择言。
这时,寄姐儿站在叶蓁蓁的房门处,怯懦地说道:“启禀大少夫人、启禀五娘子,大、大爷他……他来了!”
崔氏一听,立即站起身,面露喜色:“你爹爹都已经回来一整天了,虽不曾见到你,倒问了七八回了!蓁蓁啊,呆会子你见了他,可不能……”
“滚!”叶蓁蓁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哑着嗓子吼道:“叫他滚!他敢踏进我屋里一步,今儿夜里我就悬梁!”
崔氏惊呆了。
屋外也没了动静……
叶蓁蓁呜呜地哭了起来。
半晌,崔氏才伤心地说道:“蓁蓁……这就是你的教养?这么多年以来,我和你祖母……把所有的心血全都花费在你身上……结果就……养出了你这样儿的泼妇模样儿?”
叶蓁蓁看着母亲,深呼吸——
“今儿蓁蓁貌若疯妇、着实失礼……只因也记起了小时候,祖母曾教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诗句,母亲也教过‘从道不从亲、从义不从父’的道理,可是……”
叶蓁蓁盯着母亲,一字一句地问道:“敢问母亲,什么叫做‘从道不从亲、从义不从父’?”
崔氏扶额。
“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门外有人朗声说道,“蓁蓁年纪还小、却已懂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极好!你娘把你教得很好。”
崔氏软语劝慰:“蓁蓁!他是你爹!定是心里惦记着你、才巴巴的跟了过来想见一见你……”
叶蓁蓁把头扭到了一边。
崔氏被气着了:“你——”
“雁娘,今儿你好生陪着女儿,有事儿……明日再说。”那人站在门前扬声说道。
跟着,他又压低了声音,不知说了句什么。
寄姐儿便答道:“是,奴听大爷的吩咐!”
“好生服侍你家五娘子……”那人又道。
寄姐儿答道:“奴遵命。”
没一会儿,寄姐儿就掀了帘子进来了:“大爷回那边客院去了。”
崔氏看着女儿,直叹气:“你啊!”
“你不爱看着我、不爱和我一处,那便自去客院好了!何必假惺惺的!”叶蓁蓁撅着嘴儿、泫然欲泣。
崔氏认定女儿在撒娇、找存在感,有些无奈:“好啦好啦,今儿我就陪着你,好不好?”
说着又叹气:“平日里无事、倒稳重得不像话,活像个小大人!如今你爹活生生的回来了,你这孩子……是不是不晓得要怎么和你爹相处、才这样儿找事儿的?”
叶蓁蓁没吭声。
崔氏只当女儿已经服了软,再加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连她自个儿也没想好以后要怎么办!这几日陪着女儿也好,是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了。
于是,崔氏便命庞嬷嬷去自己房里搬了铺盖过来,又把众婢女们指挥得团团转!
叶蓁蓁被服侍着沐浴过、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又吃了些宵夜……直到快二更的时候,才和母亲一块儿歇下了。
熄了灯、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漆黑一团的帐子顶,心想——这第一步终究是迈了出来。
武霸图提醒过她:大梁王朝以孝治国、父权至上。
如今家有豺狼……
她不能再做回原来那个温婉恭谦的小娘子。
否则真有可能会被剥皮拆骨、饮血吃肉!
而在面对那个来者不善的“父亲”,叶蓁蓁是儿辈、还是个女儿……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
但“弱者”也是张极好用的牌面。
不拘是谁、都是同情弱小的……
所以她必须要在“父亲”跟前塑造出她柔弱却性烈、娇纵却不失聪慧的印象,只有这样,才不会失去话语权。
黑暗中,叶蓁蓁认真告诫自己:
这才是她人生第一场独自应战的大事,须主动宣战、冷静思考,指东打西、攻其不备……
这时,躺在她身畔、已经安静了许久的崔氏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叶蓁蓁这才意识到,不光她一个人睡不着,母亲也睡不着。
想了想,她低声劝道:“……您也别太指望他了。这么多年都不回来……有难处、我是理解的,可连派人送个信儿也不能?且一回来还带了两个年纪不小的儿子!怕是……”
崔氏幽幽地接过话头:“大的那个已经二十了,是栖霞女王和前夫生的。倒是后头那个小的,只比你小了一岁不到!说起来,当年我怀着你、不足三个月他就跟着使团走了……据他说、才走了三个月不到,使团就出了事。他被栖霞女王救下、然后……”
说着,崔氏微微啜泣:“想来当时也确实危急,我本不应怨他。可只要我一想到……哎,我的心哪、就……就疼得难受!”
黑暗中,叶蓁蓁握住了母亲的手:“娘亲,咱们不能靠他!再苦的日子,咱们这么多年也都熬了过来,如今我也慢慢的大了,以后你只指望我……”
崔氏正心烦意乱,闻言、叹了口气,伸手拍了女儿几下:“好罢,知道你有心了。快些睡了……再不睡、恐怕天就要亮了。”
叶蓁蓁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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