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众人不愿意说起武大娘子的遭遇……
且借口还是避讳叶蓁蓁与武霸图的喜庆婚事？
叶蓁蓁当面并没有发问。
不过, 家宴结束以后，当武霸图领着她往回走的时候……
“二郎哥哥，家里的大姐姐究竟怎么了？”叶蓁蓁开口问道。
闻言, 武霸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叶蓁蓁侧头看向了他。
他低头看着她, 若有所思。
半晌, 他对寄姐儿说道：“拿一个灯笼给我，你们先回去……我们散会儿步。”
寄姐儿看向了叶蓁蓁。
叶蓁蓁点头，又道：“回去备下热水和帕子，郎君今儿出去了一日, 呆会子要洗头。”
洗头可是件大事儿，夜里洗头尤其。若是搓不干头发就睡，定会偏头痛。
于是寄姐儿立刻向武霸图曲膝行礼称是, 又递了个灯笼给武霸图，才领着婆子们匆匆回屋准备去了。
武霸图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揽住了叶蓁蓁的腰肢, 带着她朝着花园走去。
叶蓁蓁有些不安。
到底大娘子怎么样了……
武霸图一直沉默不语。
直到行至园中无人之处时, 他才哑着嗓子说道：“是我……杀了她。”
叶蓁蓁大吃一惊！
她仰起了下巴，震惊地看向了他……
他提着灯笼, 眼中耀映着灯笼的光, 如同黑夜里两团愤怒跳跃的火。
“那一年我……十一岁，阿姊也才十七岁。”武霸图低声说了起来——
叶蓁蓁听到了一个惨烈无比的故事。
武家大娘子本名琰。她出身武氏旁支, 当年德州沦陷的时候、她祖上的那一支没能跟着家族大部队一块儿逃出来，从此沦为北寮人的奴隶，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直到百余年以后, 偶尔听说武家嫡系已在大梁站稳了脚跟，德州的武氏一族沸腾了！他们当即决定、立刻集体逃亡。只是在逃亡的过程中，武氏族人遭遇北寮军队的追杀，死伤惨重。
出发时有万余人口，可惜手无寸铁，为保护妇孺，族中精壮男丁皆尽战死；最后在大梁武氏的接应下……活着回到京都本家的德州武氏只剩下了五百妇孺！！！
琰娘的祖父母、父母和弟弟全死了。
惠氏嫁给武王擎时，见琰娘聪明伶俐、身世可怜、年纪还小，便将她带在身边、亦侄亦婢的养着。而武王擎见琰娘机警、且她自个也愿意……就让她入了暗卫。
武家之所以招先帝记恨，全因族系庞大，又集体善战。
先帝害怕武家谋反！
正是在上一代魏国公魏无计的撺掇与教唆之下，先帝失去了理智，一杯毒酒暗杀了武氏家主武成烈。
陇西与北寮听说武成烈死了，简直欣喜若狂，立刻出兵攻占大梁国土。魏无计为扩权、好盖过榆国公萧冶，便怂恿先帝御驾亲征，并亲随左右。
但魏无计错误的估计了陇西和北寮的国力与兵力。
简直一败涂地！
魏无计命部下保护着先帝从战场上逃了出来……付出的代价，便是他领着二十万大梁将士齐齐葬身战场，尽数死在了北寮军的刀下！
这场败仗、让全国上下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当时还没到二十岁的武王擎被太子（当今皇上）委派到边境，单枪匹马（确实夸张了、但身边也只有十几个伴当）的直闯北寮军营，于光天化日之下杀了大将忽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接下来，武王擎又易容潜入北寮京城、甚至还闯进了皇宫……
据说那天晚上寮帝与妃妾欢｜好过后便爽歪歪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发现搂在怀里的爱妃已被割去了脑袋！那血淋淋的女人头颅被人悬挂在床架之上，死不瞑目的两眼盯了他一晚上！且床单上还血淋淋地写了几个大字“速退兵、否则取尔首级”！
寮帝被吓破了脑，这才急命撤了军……
消息传到了大梁国，清流派呼吁，要尽快扶起武成烈之子武王擎，要让他镇守北寮边境、以震摄北寮。
魏无计死后，其子魏元胡出任家主。
虽说魏无计用自己的死，在先帝跟前为魏家儿孙留下最后的一点福祉，但魏元胡深知，太子（今上）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想要保住魏家，他就绝不能让世仇武家上位！
于是魏元胡胡编乱造了许多武家谋逆的“证据”，旨在——气死先帝。
只要先帝是被武家给气死的，那么武家是不是真的“谋逆”，已经不重要！
——魏元胡不仅是魏后的胞兄、更是太子的亲娘舅；将来太子要动魏家、还得先问问魏后同不同意！且太子的外祖父魏无计还是为了保护先帝而死的……就冲着这几样儿，太子也没法子动魏家分毫！
且本朝以孝治国。若是老皇帝被武家给活活气死、新皇如何还能重用武家？
只有彻底把武家打垮、魏家才能高枕无忧啊！
那会儿先帝已经伤重垂死、卧榻不起，太子拼命压下了“武氏谋逆”的莫须有罪名、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动用了他所有能动的力量，才让万千武氏族人连夜出逃。
除去武氏嫡系一派仍居京都之外，所有的武氏族人再一次开始了长途迁徙。
他们被迫分散居于各地……
惠氏之所以一直疲于奔命，就因为她必须赶赴各地，安顿、并且安抚居于异地的族人们。
这时，让武家复仕的呼声越来越高。
甚至在朝堂上，手里无兵、却心忧国运的清流派官员与掌了兵权的魏萧一派大打出手！
刚刚继任魏国公的魏元胡、动用雷霆手段将提出这些违背他意的文臣们打入大牢。但清流派的官员一向风骨铮铮、无所畏谓，甚至有人在朝堂上触柱死谏！
舆论越来越甚……
魏元胡不得不在表面上，做出了退让。
但他又岂会真正退让？？？
魏元胡趁先帝伤重卧床、萧太后亦重病垂危之际，让魏后想法子避开了太子、在先帝跟前哭诉了一番……
最终武王擎奉旨出仕。
但先帝一纸令下，让武王擎去驻守南疆去了。
武王擎很是不爽，但君命难违。
南疆就南疆吧！
再后来……
先帝驾崩、新皇即位。
不过短短几年，武王擎便以“秋收护粮、追击劫匪”为由，直接领兵打进南象国的国都，还把南象国的国君给生擒了、派人送到了京都。
新皇大喜，立刻趁机招安了南象国、使其成为了大梁王朝的附属国。
接下来，皇上有意要把武王擎调到北寮去。
魏元胡又岂能容忍？
他再一次示意魏太后干政。
正好大臣钱玉籍要出使西域，在魏太后的胡揽蛮缠之下……最后武王擎莫名其妙的就当上了使团的护团武将，跟着钱大人去了西域，然后失踪。
先前武氏族人被迫分散于全国各地，本就是个巨大的打击。
武王擎又被派到了南疆……
只能由惠氏出面，四处奔走、安抚族人。
可后来武王擎也失了踪！这对武氏族人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惠氏没法子，只好启用了夺主令、代行家主之责。
这本是无奈之举。
族中三大宗老之一的武成鹤却既不服、又贪图富贵，最后在魏元胡的招安下杀了同为宗老之一的堂兄弟、叛变倒戈！
为彻底扳倒武家、魏元胡示意武成鹤捏造武家谋反的证据。武成鹤则趁着武氏族人遍布各地、有些人消息儿不及时，散发了假消息儿下去。
果然便有不明就理、上当受骗的武氏族人揭竿起义！又因无后援而惨死于官兵之手！被抓被捕的更有数百人之众！
这些武氏族人们“坐实”了武家“谋逆”的证据……
魏元胡得意洋洋，准备相逼皇上妥协、诛了武氏一族！
幸好武氏宗族里仅存的最后一位宗老及时赶回，才帮着惠氏解决了残局，又命人暗杀了武成鹤，堪堪安抚了族人。
朝堂之上，魏元胡力主将这事件定性为“暴民叛国”，誓要揪出“幕后主谋”；但皇上一直压着，只说是“天降旱灾致民不聊生、乃朕之过也”，令设坛祭天、开仓放粮，又打着求雨的幌子大赦天下、趁机将捉来的武氏族人全都偷偷释放……
有了皇上的放水，武氏族人并没有获罪。
但也已经折损了数百位武氏族人，令武家元气大伤！武氏内部更是起了内讧，令惠氏头痛不已，连儿女们也顾不上了。
在这关头，琰娘离开了暗卫处，回到惠氏身边帮着照顾武氏兄弟，惠氏见她忠心能干、又值得托付，便认她为义女。
从此，琰娘开始鞭策武氏兄弟成长。
她既又凶狠严厉又不讲情面！一日里最多只让他们兄弟睡两个时辰，不是被逼练武、就是被逼默书。
说到这儿，武霸图又喃喃说道：“那会儿阿姊大约十一二岁左右，我也才六七岁大，还不懂事……简直恨极了她，被她毒打到体无完肤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她为什么不去死？”
说到这儿，武霸图眼圈微红。
叶蓁蓁静静的听着。
半晌，武霸图微微叹气，“可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几年她凶神恶煞的逼着我和三郎……我们兄弟也不会成长得那么快。”
后来熬了几年，在武霸图九岁那年、终于能凭着强悍的体能与满腹经纶通过了种种考核，成为武家最最最年轻的家主。
琰娘为了帮武霸图在族中站稳脚跟，又开始了四处奔走。
当年投诚魏家的武成鹤虽然已经死了，但武成鹤的儿子武玉楷却接替父职、并且在魏元胡的有心栽培之下，不但号召了一批武家人过去，而且还已经驻扎在北寮、打起了“武家军”的旗号。
此“武家军”、并非真正军纪严明的武家军。更何况魏元胡也不是真心扶持武玉楷，而是有心养废此人、令武家名声大败，最终伤及真正武家军的名声、使其瓦解而已。所以时常有百姓哭诉、被武玉楷的部下骚扰一事发生……
琰娘很清楚，武霸图才只有九岁大、便行家主之责，全国各地的武氏族人都有些不服，所以她迫切地需要替武霸图立功扬威！
她选中的目标，就是武玉楷。
琰娘纠集了一批暗卫，赶赴北疆打探情报。
两年以后，北疆暗卫传来了急报。
年仅十一岁的武霸图当即赶赴北疆，看到的却是令人胆裂肺炸的一幕！
——被叛徒出卖而被武玉楷擒获的琰娘遭受了无法言表的凌｜辱，她已经活不下去了。暗部折损了好几个暗卫、才把她给抢救了回来的。
奄奄一息的琰娘强撑着一口气，为的就是等武霸图赶去……
她将这两年在北疆探到的绝密情报亲口告诉武霸图，这才放下了心。
尽管那一幕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但仍是最令武霸图震憾、痛心、悲愤的一幕！
他忘不了琰娘对他说——
“二郎，我是已经活不下去了的……若但凡还有一丝生机的、我也舍不得死啊！我还没等到收复德州的那一天呢！可是……我疼、我疼啊……”
“二郎，我死了以后、绝不入土！你把我火化了，骨灰送到白衣庵去存着。等将来收复了德州，你再送我回老家。把我葬在咱家的祖坟里，再给我阿爷阿奶、爹娘和弟弟招个魂，还让我们一家子团聚罢……”
“二郎，你莫要怕，要有自信。你虽年纪小、武艺胆识能超过你的……当今世上也没几个啦，以后你要……带着咱们武家的人，堂堂正正的回到德州老家去！”
“二郎，你恨不恨阿姊？阿姊对你那样凶……明明你才那么一点点大，阿姊就天天打骂你，做不好功课就不准你睡觉、不准你吃饭……二郎，阿姊要向你道歉，但也从不后悔对你这样凶……只是，以后阿姊再不能鞭策你了，你就要靠自个儿……约束自个儿了……”
初秋星夜，月凉如水。
武霸图坐在大石上，缓缓地说起了陈年旧事。
但说到这儿时，他已是泣不成声。
叶蓁蓁站在他身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武霸图深呼吸、又继续说道——
“阿姊伤势太重，已绝无生还的可能。我……不忍看她痛苦，就……就亲手杀了她。除去几位至亲，无人知道她是因何而死，蓁蓁……”
叶蓁蓁没有说话。
她不敢说话。
眼泪早就开始哗哗的淌……
但在这时候，她不能哭出声音来。
因为他需要一个怀抱。
在她心里，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但再坚强的男儿，心里也有最最柔软的、或是生人勿近的绝密禁地……
叶蓁蓁知道自己是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什么力量。但在这样泛着萧瑟寒意的夜里，让她拼尽全身的力气、给予他一点点的温暖……
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紧紧地抱住他，用自己的唇抵住他微寒的额头……
久久没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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