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也不转头,淡淡道:“要我说几遍?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凡人,不是你们劳什子的大人。”
森罗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身高七尺,一身黑袍,头戴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半张面孔白的发冷,仿佛冻了千年的高山冰雪,干净,却凉到骨子里。黑袍之上殷红丝线绣着的两条狰狞可畏盛气凌人的烛龙,却似活物一般,在浓墨一般的衣袍之上缓缓游走。
森罗的声音带着凉意,像是雪山之中的冰泉,语气却是和缓:“大人哪里话,君上看重您,魔界三十六部自然都会将您尊为大人。”
莫无冷笑一声:“你们君上脑子有病。”
森罗也没恼,“我以为大人这次终于接受合作,已经改了心意。”
“你说那不伦不类的剑法?”莫无转过头来,感觉有些可笑,“不过去天珩山走个步子,就能算成合作了?话说回来,我到底何德何能,让你们魔界君上能如此另眼相待?”
莫无眼睛睨着森罗,嘲讽道:“……难不成他看上我了?”
“大人,您知道的,”森罗轻轻摇头,神色无奈:“……这个我不能说。”
莫无哼笑一声,倒是没再深究,片刻后道:“刚刚石台里的人是你?”
“是。”森罗微微一笑,看起来有些无奈:“大人好功夫,在下不过想借机探寻一下石洞中的秘密,秘密没探到,却险些被卸掉一只胳膊。”
他这一笑,白的发光的脸上朱唇一弯,像是洒在雪地之上的点点鲜血,煞是好看。只是莫无半点也没兴趣欣赏,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森罗自然的缓了话题,“大人这是要去无为观找不二仙君?”
“你们魔界现在流行站大街上找人聊家常?”莫无微微皱眉,“还是你觉得我有心思同你聊这些有的没的?”
“大人不必如此防范。”森罗浑不在意,道:“今日那阵法出自魔界,大人与其去问不二仙君,不如问问出身魔界的在下。”
“问你?”莫无一乐,“今日那阵仗不是你搞出来的?”
“不是。”森罗摇摇头,“魔界统管九天九地的妖魔鬼怪,能到凡间来作恶的不计其数,若是将今日之事按在在下头上,在下实在是委屈。”
莫无眯眼看了他片刻,“你这次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森罗见他不信自己,倒也不强求,顿了顿,道:“天界丞相向来视魔界为眼中钉肉中刺,此番丞相破开封印留在凡间,还望……“
“你们调查的倒是清楚。”莫无看着森罗的大兜帽,突然笑了起来,精致的眉眼一弯,“让我去杀了丞相?你们这主意打的倒是好。”
谁料森罗摇了摇头,缓缓道:“天界丞相即便身处凡间,即便失去法力…哪怕堕入六道受轮回之苦,刀凿斧刻加身,三界之内也没人胆敢妄动。”
莫无心中一动——那人那弱不禁风的君子样子,敢情还真挺厉害?
“大人同天界丞相一同生活,君上希望,若是天界丞相有意对魔界有所行动,大人能提早知会,以免仙魔两界再起争端,再现当年众生之苦。”
“哦,我懂了……”莫无拖着长音,“让我去当奸细。”
森罗一顿,道:“……正是。”
莫无乐了,抛了抛手里的鹊语铃,道:“且不说我凭什么答应,单说一点——我和那位丞相认识不过两天,你们凭什么认为他能对我毫不设防,连对付你们的计划都同我交代?”
“今天之前自然是不行的。”森罗微微抬起头,黑袍之上两条血红烛龙缓缓游到肩上,“可今日大人当着天界丞相的面舞了那场剑。”
只见他苍白如纸的面庞之上,丹红朱唇勾起一个暧昧的弧度,带着一股道不明的邪气,缓缓道:“……他又怎么可能不信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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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秦府后院,司命宛如一个被上司检查完工作的小碎催,一脸期待的等着上司放行。仙君端起一边的粗茶,不急不缓的品了一口,道:“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丞相这么多年才叫辛苦!”司命张嘴又想絮叨,眼角瞥见一边的白泽又大又圆的鸟眼睛正瞪着他,及时收住了话头,过了片刻又憋不住,道:“丞相的法力该当如何?不如我今日回天庭找众仙想想办法?”
白泽的目光终于看起来正常了点,鸟鸣声叽叽喳喳:“这还像句正经话。”
司命回想着当年这位白泽仙君身在天庭之时,以五彩凤凰之身同另一位仙君掐架掐到炸飞三座宫殿的精彩场面,不可察觉的轻呼一口气。
“无妨。”仙君喝着茶,“功德环三点皆消,法力自然回来,这个不急。”
“哦…”上司自己都不急,司命也不好再说什么。白泽倒是一脸激动,可看仙君一脸淡定的样子,也只好老实下去。
微风徐徐,树叶被风吹着发出沙沙声响,三人没人说话。
时间缓缓过去了小半柱香。
司命一脸莫名——丞相大人做事向来高效,决策斩钉截铁,任务明确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可此时,那位丞相大人就稳稳当当的坐在那品着那碗粗到算不上茶的茶,既不说话,也不让人走。
空气安静的简直诡异。
就在司命小幅度的活动了活动双腿,忍不住想张嘴告退的时候,仙君终于品完了那盏茶。茶杯“啪嗒”一声放在石桌上,缓缓道:“司命,帮我查个人。”
“嗨我当什么呢!丞相您早说啊!”司命把那半人高的大账簿往地上一瘫,撸了撸两边的袖子,“丞相您说!查谁!我这就把他前后八辈子的命数都给您查的明明白白!”
仙君顿了顿,道:“莫无,庚辰年生。”想了想,又道:“自带煞气。”
白泽一愣,而后翅膀一扇飞向司命的“与命书”,“…这小子其实我早就想查查了!”
“我看看啊……”司命趴在地上一页页的翻着,只见那硕大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无数蝇头小字,打眼看过去仿佛炸了无数个蚂蚁窝。白泽看了两眼就脑袋发晕,干脆落在司命肩膀上当监工。
“庚辰年…命中带煞…莫无…”司命翻了半晌,疑惑的自言自语:没有啊……”
“丞相,”司命抬起头,“庚辰年生人且命中带煞的不少,不过没有叫莫无的。还有其他信息吗?或者他那个煞是什么等级的煞?“
仙君一脸平静:“方尊青铜镜才能封的住的煞。”
司命手中铸命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丞相,”司命捡起铸命笔,面无表情道:“您别逗我。这样的煞气无论生在哪,少说都得收半座城的人走,多几个这样的人国运都能给改喽。”
仙君静静的看着司命。
“那……”司命被他看的发毛,声音低了些,硬撑着道:“我回司命监再看看?与命书虽然记着轮回之中所有生灵的命数,但是总有意外,我…我回去再查查……”
仙君满意的点点头,一脸“你可以回了”的表情,道:“辛苦。”
可惜司命低头理着与命书和铸命笔,没看见仙君的神情,写命的工作干多了,下意识的就要搞明白所有逻辑关系:“丞相为何想查这个人?单是因为这个煞气?”
仙君一顿。
为何要查他?
今日莫无所舞的那套剑法乃是那人一次醉酒之后所创,创完便随手扔在了一边,连个剑谱都没留下。除了那人自己,这世上见过那套剑法的不过三人,其中两人在仙魔大战中灰飞烟灭……
八荒六合九天九地,还记得那套剑法记得那个场景的,只剩下了丞相一人。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那人一身白衣站在云端,乌发披散如瀑,两指虚虚的拎着只青玉玲珑弯嘴酒壶,白玉般的肌肤因着醉酒带着淡淡的绯色,好看的杏仁眼半睁不睁,眼中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潮气。
他转头,眼角瞟到路过的自己,突然醉态一笑,眉眼弯弯似月牙,朝着自己的方向,愉悦道:“呀,小丞相来了。”
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哦,自己明明满心欢喜,还是装模作样的皱了皱眉,“长白仙君醉了?不如回宫休息。”
“不用!”那人倔强的一挥袍袖,结果力气太大失了平衡,一下子砸进云彩,自己刚要过去扶,就见那人又从云彩里钻了出来,迷迷糊糊的揉了揉头,而后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朝着他弯着眼睛,看起来傻乎乎的,随意道:“……再说了,回什么宫,哪有宫,我好好的七星宫被你家那傻鸟炸飞啦!“
那人两手往上一举,“砰!一声,就飞啦!”
……对,事情发生在堂堂战神大半夜翻墙溜进天垣宫、并趁着白泽沉睡将其凤凰翅膀拔秃一整片,导致白泽醒来以头撞柱以死明志的第二天。
……这位仙君还大言不惭的将其合理归因为要拿凤凰羽毛去凡间换钱接济穷人普度苍生。
……白泽听到“普度众生”四个字气的好悬没当场晕过去。
他有点无奈,想上前去扶他起来,恰好两位仙人路过,见到此景倒是见怪不怪,先他一步上了前。那人乖乖的被从云彩里拉起来,听话的跟着那两位仙人走了两步,突然之间又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手腕一动,轻飘飘的脱离了那两位仙君的桎梏,拎着酒壶晃晃悠悠的走回来,以壶作剑,洒脱的在云端舞了起来。
白袍在劲风之中猎猎作响,他醉眼朦胧,眼睫懒洋洋的搭着,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半梦半醒之间,却将那酒壶舞出了浩然洒脱的劲力,意如飘旗,气似云行,潇洒天地之间,何其放荡洒脱,何其自在安乐?
一舞终了,那青玉玲珑壶里的半壶酒,却是没溅出来半滴。
两位仙人在一边赞叹不绝,纷纷道战神名不虚传。那人却似没听见似的,一双眼睛含笑望着丞相,仿佛山涧开了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
他说,小丞相,给你舞的,喜欢吗?
喜欢吗?
……自己当时失了多久的神来着?
记不清了,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取过了那人的青玉玲珑壶,一手扶着那人的腰,向来温和平稳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七星宫我会赔给你,长白仙君醉了,我送你去天垣宫休息。”
那人许是舞累了,乖巧的挂在他身上,脑袋却不老实,一双泛着朦胧水汽的杏仁眼望进他的眼睛里,“…我说小丞相,你怎么从来不笑啊?”
那个时候他刚得丞相之位不久,正是立威之时,还在贯彻“君子不重则不威”,日日绷着脸,想着办法如何服众。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犹豫一下,还未说话,那人突然从他身边蹦出一步,隔着不远的距离,歪着头道:“七星宫不用你赔,那傻鸟也怪不容易的。不过我给你舞剑舞的这么累,你……”
那人一本正经:“你给老子笑一个。”
他微微一顿。
跟在后面的两位神仙掏了掏耳朵,确定没听错,脸上神色风云变幻一番,眼神在堂堂战神和当朝丞相之间游走个来回,最后对视一眼,异常默契的转身,兔子一般撒腿就跑。
那人醉的对周遭都没了感知,见他不动,好似有些不满,撇了撇嘴,突然之间上前一步。两人面孔相距不过一尺,那人带着酒香的气息喷在鼻翼,是混着那人气息的繁星醉。
那人歪着头,食指弯钩轻佻的抬起他的下巴,因醉酒而眼尾泛着红,精致的杏仁眼直望过来,一本正经道:“……给爷笑一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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