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娇娜

    医续断带着乌生的棺木往冥界去,希望后土娘娘可以安置他的尸身。

    巫族自与妖族一战之后,元气大伤,再不复往日荣光。族人日渐凋零,乌生这个小巫也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总不能任由旁人亵渎他的躯体。”

    后土娘娘的美目里流露出一分哀伤与缅怀,但很快又被凌厉威严所取代。

    她令鬼相将棺椁带下去,沉声问医续断:“可查明是何贼子所为?”

    医续断道:“已有了眉目。”

    那狼妖被他一击即残,为了探查背后有无指使,便刻意放他走脱了。

    太子续断思虑缜密,后土娘娘一贯对他很放心。她在上位高坐,望着风仪秀整的侄儿,目光中满含厚望。

    “你一向优秀,姑姑很骄傲。”

    医续断静默一瞬,不太习惯她的温情,便微微偏开头。

    “有个庸常凡人意外破碎虚空,我留在身边伺候。她近日会有血光之灾,到时还请姑姑施以援手。”

    后土娘娘点头,“这个简单。”

    乌生的事情安排妥当,医续断别过姑姑,往兰若寺寻秦素问。

    那个皇族善加利用,或许……

    兰若寺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秋来草木枯黄,又没有行旅之人借住,比之从前更加破败不堪。

    月色清亮,秦素问瞧见那断头人怀里抱着颗脑袋,上面是昏惨惨一张青灰鬼脸,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死不瞑目。

    她竭力把尖叫堵在喉咙里。

    输人不输阵,叫起来就露了怯,只会死得更快。

    那人的脖子空落落的,切口整齐、断面平滑,只有锁骨上一道蜿蜒的暗红血迹。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真的很想赞一声“好刀法”。

    那颗头颅上乱发如蓬草,被抱在臂弯里,只有眼珠子迟缓地转动,鼻翼翕张像是在嗅闻人味。

    “在哪,在哪……”

    他的嘴巴开合几下,许是因为断头损伤喉咙之故,声音含混不清,却格外尖细瘆人。

    秦素问还坐在地上,深怕做出动静暴露位置,只能尽力克制住翻滚逃跑的欲望。夜里雾气重,她的衣衫上沾了一层薄薄的夜露,里头贴身的衣物已被冷汗浸湿了。

    那人径直往厢房走去,踢开了燕赤霞曾住的那间。

    门板倒下激起一阵尘灰,秦素问鼻端发痒,屏息克制着不咳出来,却听身旁的人低低嘤咛一声。

    “找到你了!”

    那惨绿的脸猛然凑近秦素问的脸,随风带来一股腐坏的腥臭味。

    这样可怖的鬼魅委实冲击了她的神魂,秦素问喉间发出两声粗噶的“嗬嗬”,再也忍耐不住,捂着心口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救命啊——”

    她连滚带爬地向后撤退,竭力把那丝微的距离拉开拉远。

    那头颅桀桀笑一声,虎臂疾如雷霆,一瞬间便揪住了她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是处子的香气。”

    那人做势吸吸鼻子,脸上露出如梦似幻的满足神情。他沉醉片刻,托着脑袋挨近了秦素问细长的颈子。

    秦素问此刻异常的清醒,她双脚不沾地,便使不出大力挣扎,一双手却不肯安分,偷偷摸出了龟甲里的铜钱。

    这铜钱带着淡淡的青铜古锈,时常被医续断信手把玩。

    秦素问认定这是宝贝,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便把眼睛一闭,狠狠按向那鬼魅的眼睛。

    猜想中的“滋滋”声并没有响起,秦素问心里一凉。

    赌错了。

    她脑子里飞快想到了荆轲刺秦王、楚霸王自刎乌江,尽力让自己的死显得慷慨无惧。

    但是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

    秦素问偷偷掀开一点眼皮,入目是昏暗的夜色,那断头尸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那枚小巧的铜钱正粘在他眼睛上,莹莹有光。

    秦素问猛然出了口气,把自己的衣领从那巨钳中夺出,落地时已浑身脱力。

    这破铜钱还没有剑囊好使!这什么狗屁大腿爸爸!

    秦素问泪流满面,心里将医续断骂了个狗血喷头。

    “嗡——”

    铜钱忽然震颤一声,电射般飞向院外。

    那白衣的少年人缓缓踏月行来,指尖轻拈着一枚青色铜钱,如霜似雪,风姿凛然。

    “你拿它沾这秽物。”

    他淡淡开口,虽是责怪却暗藏一缕兴味。

    秦素问原本还在默默流泪,一见他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方才那生死一瞬的紧迫时刻,让她来不及害怕,此刻确认了安全,委屈和恐惧便如洪水一般喷涌而出。

    “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她抽噎不止,脸上满是泪痕,呜呜咽咽分外可怜。医续断盯着她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秦素问瞪视一眼,“我很可笑吗?”

    医续断走向那个昏迷的青年人,淡声道:“是的。”

    秦素问泄了气,想起惨死在这里的陈生,想起见死不救的他和燕赤霞,忽然便有些心灰意冷。

    “……但也很勇敢。”

    他的声音清清朗朗,就像冬雪消融的夜里,沐浴着皎洁月色的淙淙溪水。

    秦素问觉得自己又满血复活了。

    她怨念地看一眼医续断的脸,决定为美色折腰。

    “咱们接下来干什么?”她一指地上的人,“带他去小狐狸家吗?”

    医续断掐指略算算,颔首算作回应。

    秦素问道:“那这个断头鬼……”

    说是鬼,实际是尸变而成僵尸。医续断淡淡瞟一眼,并不理会。

    “城隍会来处理的。”

    他擦擦那铜钱,心里略有些嫌恶,“你把龟甲晃三晃,百无禁忌、诸邪回避,何须如此麻烦?”

    秦素问理直气壮地反驳:“你不提前说,我哪里知道!”

    她能保住一条性命,完全是靠着自己的聪慧机智!

    朝阳放出第一缕金光,金乌东升,清气逸满乾坤。

    昨夜是孔生与松娘的新婚之夜,只是因为坦白身份,略微起了一点波折。但孔生仰慕皇甫父子的人品高义,又怜爱松娘的聪慧美丽,自觉他们待自己赤诚一片,便也不当异族视之,仍如从前一般相交。

    晨起做了一番画眉之乐,小夫妻便一齐去拜太公。

    松娘父母不在身边,孔生更是客居异乡,太公德高年劭,便作为高堂长辈受他们一杯清茶。

    香奴盈盈呈上茶盘,孔生在她脸上望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落落大方,并不为自己娶妻而黯然神伤,不知道该开心还是怅然。

    太公受了两杯茶,各呷了一口,又各自给了一个红封、说几句叮咛嘱咐,全了礼节便罢了。

    皇甫云和娇娜坐在下首,松娘正式引孔生与他们厮见,认下亲戚。

    娇娜容颜姝丽,虽年纪尚小,却别有一番动人情致。孔生心里有鬼,也不与她对视,潦草叫声“姨妹”,转头和皇甫云说话。

    松娘诧异夫君的无礼,一想男女有别,孔生是端方守礼的君子,如此也属正常,对他越发柔情蜜意。

    “太公,医先生回来了!”

    太公听见家仆回禀,登时喜出望外,忙忙迎了出来。

    皇甫云一见他们主仆二人,便亲热喊道:“小先生的事情忙完了不曾?这会住下再也不走了吧!”

    秦素问看见松娘便想去问候说话,但苦于扶着人,便委屈地瞅着医续断:“公子……”

    医续断把人接过来,随她去和松娘说悄悄话。

    “小先生,这是……”

    皇甫云一心执弟子之礼,想伸手把那人接过,却被这皇皇龙气震慑住,不由惊骇。

    小先生去皇宫绑架了太子!

    皇甫云偷觑着云淡风轻、一派闲适的医续断,干干笑一声。

    不愧是他的小先生,在凡间搞风搞雨,丝毫不怯天道惩治。

    太公老远便望见了龙气,他心知从医续断脸上看不出什么,便直接去瞧他的书僮小秦。

    小秦身量不高,却生得浓眉大眼、英姿勃发,和松娘正絮叨着私话,面色恬然安适。

    不像是刚做了离经叛道的事。

    太公再看那龙子便安了心,知道别有内情,便殷勤地把人都请入房中。

    除了医续断这个巫族外,只有秦素问和孔雪笙是人。狐狸一家不敢碰那龙子,奴仆们远远躲开不说,更两股战战畏惧不已。

    秦素问知道狐狸们的底细,见他们这个样子,暗自对那青年人的身份起了疑心。

    公子从哪里带回来这么一个人?

    最后还是秦素问动手安置了人。太公请医续断去一旁详谈,顺带叫走了皇甫云,松娘想和秦素问说话,又不好和孔生言明她的女儿身份,只得避嫌先走一步。

    房里只剩下了娇娜没走,她好奇地望了一眼那俊秀的男子,偷偷拉拉秦素问的衣角。

    “上次听你说善于卜卦,小女有一事不解,可否劳烦你卜算一番?”

    秦素问想起上次和皇甫小狐狸吹牛,讪讪道:“我哪里会这个,不过是闲说一句,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娇娜蛾眉微蹙,宛如西子捧心:“可是你怀里藏着龟甲……”

    那是秦素问偷偷昧下的,一直不敢声张,就怕医续断想起来讨回。

    她怕了这小祖宗,便问:“你要算什么,我明日告诉你卦象。”

    娇娜俏脸一红,“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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