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狐女也是一样。公主是因为身份尊贵而紧俏,狐女则是凭借美貌被人趋之若鹜。
这尚未成年便一心恨嫁的娇娜,实在令人意外。
秦素问掏掏耳朵,“算什么?”
娇娜只当她是有意挑逗,横眉道:“算姻缘。”
美人生起气来,依旧是美人。秦素问心里感叹一声,应下了这请托,预备去找公子算一卦,把娇娜糊弄过去。
她没有在卧房找到医续断,便抬腿往西北角最偏僻的院落去。
太公一家仿佛很忌讳他们带回来的男子,远远给他安排了屋子,也从来不去探望。
她心里猜测了许多那人的身份,一抬眼正遇上医续断从里面出来。
“公子!”她眉眼一弯,“那位公子醒来没有?”
“还没有。”此刻不是他醒来的时机。
秦素问点点头,小心看了看医续断的脸色,把娇娜的事情说了。
医续断一怔,淡声道:“她命定克夫。”
“克、克夫?”
“她自己也知道。”
秦素问猛然想起,娇娜插在松娘和孔生之间的场景。莫非她真的喜欢孔生,顾忌着克夫的灾运,只好含泪看心上人成为姐夫?
她被自己洒下的狗血吓得一激灵,期期艾艾地看向医续断:“那她就孤老一生了吗?”
公子都不曾正经卜卦,是不是在诓她?
医续断解释道:“她幼年曾得机缘,有得必有失,这‘失’就应在她的姻缘上。孔生是儒圣后人,略有些福运,娇娜救他一命,这终身便牵系在孔生身上了。”
秦素问皱起眉头,“那松娘怎么办?”
医续断一顿,“你似乎很关心她。”
“松娘人美又温柔,对我也很好。我还是她和孔生的媒人……”
医续断叹一声,“松娘有松娘的命。”
秦素问也有秦素问的命。
“娇娜和松娘会效仿娥皇女英吗?孔生这个穷酸秀才,居然还能坐享齐人之福!”
她心里不平,医续断却不再理她,绕着单家宅院不住地转圈,脚下踏着奇异的步伐。
在金华城时,燕赤霞也曾在官衙外如此行事。
秦素问立刻便反应过来,紧跟着医续断不敢再出声。她从来不曾忘记,自己还有个大劫悬在头上,是生是死还没个定论。
医续断的身姿挺拔高挑,广袖缓袍徐徐而行,仿佛闲庭信步,煞是风雅。但那绣着云纹的袖口里,细瘦的指尖泛着熠熠磷光,无声洒下未知名的粉末。
“小秦。”
松娘穿着绮裳华裙,头上乌云般的秀发梳成高髻,两边各插一对如意金钗,鬓边还簪着一朵盛放的雍容粉牡丹。花瓣拂在她侧脸上,遮住斜飞入鬓的长眉,愈发突显出明亮的眼眸。
美则美矣,莫名有些凌厉。
秦素问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却不曾去深想。
医续断淡淡瞟一眼松娘,看着秦素问高高兴兴向她走去,并不曾出言阻挠。
两人携手行至无人处,松娘美目低垂,露出两分淡淡哀愁。
她葱白的手掌中,托着个黄澄澄的金镯,“这是娜姑的镯子,我在孔郎那里拾得的。”
秦素问才听医续断说了娇娜和孔生的孽缘,此刻见了这镯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松娘幽幽叹一声,把镯子放到她手里,“孔郎文采斐然,娜姑年幼不知事,暗自思慕也是常事。只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这镯子便劳你代我交还给她……”
“你放心,我会劝劝她的。”
松娘和孔雪笙的姻缘,是秦素问和皇甫云一力促成的。如今还在新婚里便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如何不成一对怨侣?
秦素问望着眉眼带愁的松娘,心里沉甸甸的。
娇娜的屋舍就在竹林后头,三间小小的屋舍,幽静又雅致。
院中没有旁人,娇娜低着头不知道在找什么,急得满脸都是汗,玉色的脸颊红彤彤的,神色很是焦躁不安。
“喏,你的东西,物归原主。”
秦素问无心和她多话,把那镯子往桌上一放,便想转身离开。
娇娜见了镯子便双眼放光,快速地套到腕上,一伸手把秦素问拉住:“你从何处得来的?”
秦素问哼一声,“松娘让我转交给你的。”
娇娜一怔,追问道:“怎么会在她哪里?”
“呵!”
秦素问冷笑一声,“你把这东西送给孔生,如今被松娘知道,心虚了是不是?”
“我几时送给孔生了?”
娇娜见秦素问脸上激愤之色不似作伪,心底一突。
她低头摩挲着那个金镯,见它和自己随身戴的那个镯子一般无二,却并没有温养她的神魂,更加疑窦丛生。
“这不是我的镯子!”
娇娜一把拽下金镯,抛入秦素问怀中,“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她不等秦素问说话,一阵风似的跑向前院。
前院住着太公,他今日并没有叫乐姬们来演奏,院子里便显得比往日更安静一些。
皇甫云坐在下首,老实地听父亲训示。
那些催促他勉力修炼、早日成仙的话,都是老生常谈。皇甫云早已倒背如流,面上却不敢露出不耐。
太公说着却话锋一转,叹道:“单公子的官司已了结了,不日就要搬回来住。”
这屋子毕竟姓单,他们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皇甫云一愣,“那咱们换个地方便是。孔生和阿松便送回山东,只是小先生和小秦如何安置呢?”
还有那个龙子,更是个烫手山芋。
“医先生若是肯随咱们搬迁,继续教导你这无知竖子,那自然是上上好事。他若是另有安排,也只能叹与咱们无缘……”
太公话还未落,便见娇娜匆匆而来,还不及出言询问,忽然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外面还是艳阳,无故打起旱天雷,若非人间有什么失德之事,便是有大妖要渡劫了。
雷可涤荡一切邪秽,最是震慑妖族的利器。太公本能地感到畏惧,正惴惴不安间,突然听到皇甫云大吼了一声。
他身上妖气汹涌,头顶劫云渐渐成形。
太公手一松,那沉香木拐跌落地上,闷闷响了一声。他虽心急催促,却没想儿子这么快渡劫。
若是道行不够,贸然渡劫不过枉死而已!
娇娜已瑟瑟倒在椅子旁,神魂兀自震颤不已。她是幼狐,虽然有段不平凡的机遇,法力委实微末得很。
随着劫云凝聚,那霹雳声也不时的响起,她捂着脑袋不敢动弹,更没法开口说起松娘的异样。
皇甫云遍身电光,脸上痛色难以压抑。太公不敢靠近,又实在放心不下,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撤出来。”
太公回首,见医续断静静站在门外,总是形影不离的书僮并不曾随侍在旁。
劫雷之下寸草不生,他们就是有九条命也会全搭进去。太公醒过神,咬牙看一眼皇甫云,夹起娇娜飞快纵出单家宅院。
“小……先生……”
皇甫云蜷缩在椅子上,痛得直打颤:“快走、快走!”
那电光如蛇一般纠缠在他身上,滋滋作响,每一下都让他神魂欲裂。然而真正的雷劫还没有开始。
他熬不过的。
皇甫云悲哀地认清了这一点,眼里滚出两颗大泪珠。
“快走啊,小先生,我不能连累了你……”
医续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挣扎呼号。狐狸的原型时隐时现,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成仙也好,成圣也罢,从来就不是易事。
医续断不怕痛苦艰险,可笑的是天道连机会都不给。
皇甫云闷哼一声,化作一只赤色的狐狸,嘴尖耳立、肢短尾长,满身的狐狸毛都因那电光蓬起来,蜷成一个毛团。
狐狸呜咽一声,哀哀望一眼那白衣胜雪的少年人,张嘴吐出一粒雀卵大小的红丸。
这是狐狸的内丹。
太公远远站在高山上,遥望单家宅院那小小的一点,双手攥得死紧。
娇娜惧怕雷声,捂着耳朵坐在太公脚边。她的手遮不住震天雷霆,眼睛更是清清楚楚地瞧见,那罩顶的乌云翻滚沸腾,缓缓汇聚出一道数丈粗的雷柱,悬在单家宅院的上空。
夏夜纳凉时,祖母曾和她们闲话,这妖想要成仙呐,需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劫雷,才能消了妖籍,跻身仙界。
一道雷还不曾降下,她已怕得肝胆欲裂,恐怕这一生都无缘仙途了。
那雷柱还在壮大,不知要多粗才肯罢休。小狐狸垂头伏在地上,长长的尾巴已无力摆动。
这宣告仙妖鸿沟难以跨越的劫雷,终于无情劈下,皇甫云闭了闭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医续断洒在院外的那些磷粉,借助雷势升腾而起,如一张天网将整座宅院笼罩其中。
那雷劈在网上,一瞬间便消弭无踪,竟是生生被它吸收掉了。
皇甫云愕然抬眼,望着医续断满目的感动。
“谢谢你,小先生。”
“我是为了我自己。”
这一切都是他费心筹划来的,不需要骗取皇甫云的感激。
今日之事,在他第一次遇见皇甫云时,便已经注定了。
天不予巫族圣位,他便自己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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