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寺的僧人里没有什么得道高僧,但他们还是在雷火降临前快速地撤了出来,洪水般涌向城中。
这雷声怕是整个浙江省都已震动,只是人们不清楚根由,正惶然而多疑。僧人们奔走相告,天台县的百姓很快便知道,是单家宅院里有妖怪作恶。
“好端端得打旱天雷,不是有妖物作祟是什么!”
“这是天公绞杀妖邪啊!”
百姓议论纷纷,却还有人道:“别是那单家作孽,这才毁他屋子?”
僧人们连忙摇头:“单老爷那官司委实冤枉,如今事情也已了结,哪里是他们的过错?那妖邪来此已有两年,从来不与贫僧等相交,家中主仆更是鲜少露面,这是妖怪避人呢。”
太公为了皇甫云专心进学,便吩咐仆人们紧闭门户,不许他结伴外出游冶。普陀寺与单家宅院比邻,从前和单公子也算个熟识,知道他举家回乡去了,也没什么亲戚在此。
这宅子并不曾变卖,皇甫父子忽然就占据了屋舍,也不和他们来往,不是妖怪是什么?
城里人心惶惶,原先的知县任上亡故了,新来的死在了路上,林知府又病了,也没个人出来主持。百姓们闹哄哄的四处逃散,更有宵小混在其中做些偷盗拐骗的恶事。
眼见半城都要走空,两队披甲骑兵忽而整齐涌入,一下子占住了城门行道。
即使漫天雷鸣,这一致的马蹄声还是不曾被盖过。
“这是……”
这些人个个皆是威武雄壮的大汉,头上带着铁盔不太能看清面貌,那冷冽煞气却不曾掩盖,望一眼便觉心底发寒。
官府管控牛马极其严格,单看他们座下的铁骑便知其来自何处。
是朝廷来解救他们了!
狂喜中的百姓不曾想过,京城与金华是如何的山水迢递,又怎会在一日内神速赶到。
小队里分出两人策马进了府衙,余下的一齐翻身下马,喝令百姓各自归家,不得在街上肆意走动。他们个个凶神恶煞,腰上还配着刀,百姓们惧怕天灾,却更不愿血溅当场,很快便疏散开了。
不多时便有知府榜文张出,百姓们不敢出门去瞧,全顶着轰隆隆的雷声在檐下探头看。
但是这好奇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见那些汉子各持一张画像,挨家挨户地询问盘查。
文昌隆在天台经营多年,祖祖辈辈都守着这间书肆过活。虽然天灾可怕,这满店的书卷画册、文房四宝却是他的全副身家,一时还走不了。
他刚稳住了后院妻小,预备关了门躲回房中,谁知却有两个持刀的壮汉上门。
文昌隆不由胆怯,“两、两位爷可是要瞧瞧?”
他们分明是行伍武夫的打扮,也不像是会在兵荒马乱时都手不释卷的儒将。文昌隆自忖,这一屋子的颜如玉,在他们眼里应当不值什么钱。怕只怕强人趁乱生歹意,做下杀人害命的恶行。
那稍高大一些的汉子展开画像,露出上头工笔白描的人像。
“掌柜的,你可瞧仔细。画上这人见过不曾,或是近两个月有无见过奇怪生人?”
文昌隆稍稍放下心,凝神细细看去:画上是个卧蚕眼的清俊少年,瞧着二十来岁,头上戴着顶金冠,眉眼很是贵气。
他客气一拱手,“看着眼生,想来不曾见过。”
这书肆不比酒楼客店,客源少,来往的又都是识文断字的风雅人。除了寥寥几个腰缠万贯的员外、富商,大多都是清贫的秀才举子。
谁会有这通身的贵气?
那两位军爷也知道这点,转身便欲离开。
文昌隆送他们到门外,被那炸雷声吓得腿软,正要抬手关上门板,忽然灵光一闪。
“哎,等等!”
月前有对阔绰的主仆来买《瑯嬛琐记》,那位公子可是尊贵无匹的气度!
单家宅院笼在一片雷云里,四面都是焦土,偏偏小院还安然屹立。
只是这完好的表象下,是内里的千疮百孔。
葱茏花木已尽数绝倒,亭台楼阁也震下片片瓦砾。皇甫云所在的院子只剩下一个木头框架,里头除了一人一狐尚且安好,旁的都化为了齑粉。
小狐狸埋在灰尘里,若不是头顶的红丸熠熠闪光,险些要看不见身影。
那一袭白衣的出尘少年人依旧如巍峨玉山,雪色的衣袍不染纤毫灰迹。他俊逸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点漆的眼瞳沉沉凝望着苍穹。
院外的阵法撑不了多久了。
医续断伸手把小狐狸从土砾中提出来,对上那双心如死灰的眼睛,忍不住晃了晃。
皇甫云抗议地嘤咛一声,这声音带着脱力后的虚弱,被天雷噼里啪啦的噪声遮住,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咔——”
庇护小院的光网破碎了。
皇甫云呆滞地望着那携带火光的巨雷,眼中将雷霆之势一点点慢放……
不知道谁轻轻呵了一声,高悬在他头顶的内丹被一把夺去,长长的狐尾刹那便黯淡下来,软嗒嗒地耷拉垂地。
“小先生?”
内丹攸关性命,皇甫云却并不怀疑医续断心存歹意。
医续断不紧不慢地挥袖向雷霆拂去,那意欲焚毁一切的天雷便如蹴鞠一般又折返九天,像一颗绚丽飞逝的流星。
距离下一道劫雷降下还有一会,医续断轻拈那粒红丸,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小先生?”皇甫云不厌其烦地呼唤他。
医续断眼波流转,问他:“吃了红丸,会变成狐狸吗?”
他很满意自己巫族的血统,并不想成为一只狐狸。
而且他只想做巫族的圣人。
皇甫云愕然与他对视,眼里噙满了泪花:“你吞下去,我就活不了了……”
医续断自然不会让他死,只是皇甫云对那问题避而不答,他也没有功夫再问。
新的劫雷又降下了。
医续断已不再是半圣,法力更是一削再削。若非他潜心研究过渡劫详略,又借了小狐狸飞升之势,凭借自身的修为,大概毕生都不会遇到属于自己的劫雷。
即使遇见了,他也撑不住。
“来——”
小狐狸漂浮在空中,只感到一股温热的暖流灌入四肢百骸,他受焦雷折磨的神魂得到蕴养,舒服得轻轻哼出声。
西北院落里,那内间卧房中安睡的青年人凌空浮起,掠过满手血污的松娘与开膛破肚的孔生、还有屏风后焦黑的秦素问,飞向那白衣乌发的少年人。
潜龙在渊,皇气逐日升腾,只待时机便可翱翔九天。
初龙的皇气如一柄巨斧,豁然剖开浓重如墨的阴云。暗沉的天空射出一缕华光,又很快被掩盖住,回归昏黄幽暗。
仅仅是潜龙,与真正的人皇相比,皇气还是不足。
这在意料之中。医续断广袖飘摇,抬手结下一个神秘繁复的手印,祭出藏在丹田中的百草篓。
神农氏为三皇之一,这浩渺无边的皇气乍一现世,一声巨大的龙吟呼啸而起,顷刻压住滚滚雷声。
淡金色的龙魂在云中盘旋许久,俯身冲入那青年人身躯中。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太子续断,许久不曾晤面了。”
医续断和那流光溢彩的金色瞳孔对视一眼,颔首算作回应。
这是神农氏因断肠草而死时,依附在药篓上的一缕怨念。后来神农氏复生,觉得这药篓大为不吉,才会将它作为赌注,半输半送转手给了医续断。
巫族百无禁忌,医续断并不视此为不祥,每次炼化百草篓都悉心注意,深怕将这缕怨念抹消。
如今也算收取回报的时候了。
以红丸为阵眼,医续断将小狐狸、百草篓和那与炎帝冤魂融汇的初龙身躯,一一放入不同方位,举手跳起专属于巫族人的舞蹈。
这舞蹈热烈而奔放,带着衣冠之族所不能欣赏的美与力,作为巫族沟通天地、祷祝祛疾的媒介。
这样的阵势足以让天道察觉医续断的野心,那雷声略一停滞,以空前绝后的威势将剩余九道劫雷一齐劈下。
这一下满含杀意,直欲将这胆大妄为的巫族抹杀。
医续断长身鹤立,广袖因灌风而不住摇曳飘飞,连同他缭乱的乌发一道乱舞。
他的眸子格外明亮,望着那十死无生的劫雷满含雀跃,几乎要笑出声来。
巫族不能成圣,所以即使□□再强横,也总被讥讽不成气候,仿佛任谁都能随意欺侮一番。
可正是这“不成气候”的巫族,与如日中天的妖族鏖战数番而不落下风,一举打下了高居天庭的妖皇。
若天待巫族不公,那便由他们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医续断负手而立,仰头定定注视那翻腾的雷火,轻轻勾起柔和的笑意。
太公站在高山之上,遥遥向他们张望。
即使身死道消的危机降临眼前,那少年人依旧淡然闲适,不见丁点慌乱。他如飞蝗流矢般疾射而出,裹挟一身冷冽霜雪,迎头撞向那巨日般的雷火,炸出一蓬绚烂烟花。
烟花的绚丽短暂而惊艳,这个惊艳苍生的少年人,也如同烟花一般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