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毁天灭地的雷声终于停止,云开见日,天地归复平静祥和。
普陀寺已然被夷为平地,西面比邻的单家宅院却还剩个架子。
羽林军一行二十人,远远望着那飘散烟灰的木架,不知该不该上前翻查搜检。
“王爷应当……不会在此。”
从四品中骑都尉沈玉林是这二十人的头领,他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轻抿的薄唇泄露出些微紊乱的心绪。
数月前宣王殿下无故失踪,圣上严令封锁了消息,密令沈玉林率人寻回。
当今天子已是知天命的年岁,膝下却没有皇子,与他血缘最亲近的便是宣王赵霁。
若是连他也出了不测,京中势必人心浮动。
沈玉林率羽林军出宫,从京城一路追查到了浙江天台,谁知竟赶上天降旱雷,愈发打乱了他们的心神。
天有异象,可是远在京中的天子山陵崩了?
或是国祚不稳,有奸佞动摇国本?
羽林军是天子禁军,只受帝王一人统辖。他们带着密令出来,就是京中有变也不能轻易折返。
沈玉林稳住了军心,顶着雷声在城中一一盘问,才终于在文昌隆哪里获得零星线索。
这气度不凡又出手阔绰的少年人,兴许就是宣王。
但此刻,面对眼前的残朽屋脊,沈玉林抹了把脸,开始祈祷那人仅仅是个富裕人家的公子。
“搜。”
已然来了,无论真假都要探查一番。沈玉林一声令下,先行进入那座院子。
一地的焦炭已辨别不出原本样貌,他们四散着各处翻找,折腾了半日只找到几具小兽的尸骸。
从骨架看应当是狸猫、黄鼠狼之类的。
有人忍不住嘟囔道:“说不准还真是妖怪……”
宫里最忌讳这些神鬼邪说,沈玉林双目冷冷一瞪,抬手指向正堂的方位:“去搜查那里。”
那处的瓦砾土堆比别处都高一些,偏偏屋子的框架都尚在,难免惹人生疑。
方圆十里都是焦土,也找不到什么趁手的物件挖掘,索性便解下佩刀,以坚硬的刀鞘充当铁锹。羽林郎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膂力惊人,竟很快便刨开了土堆。
“沈都尉,这有个人!”
沈玉林眉心一凛,快步走上前去:“此人长什么模样!”
那羽林郎还来不及搭话,沈玉林已走到了近前,一眼扫见了那人的相貌。
这是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身量尚不曾长开,瘦巴巴一张小脸,姣若好女。
并不是宣王殿下。
众人皆松了口气。那羽林郎探探少年人的脖子,说道:“还有脉搏,应当是晕过去了。”
沈玉林一顿,“将他抬到一旁照料。”
既然出现在这里,应当知道些天雷的内情。待这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势必震动,早日查清也可免去圣上的烦忧。
“看他衣着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羽林郎手指那双粉底皂角靴,又将他身上布料扯给众人看。
恐怕他就是那书肆老板错认成宣王的阔绰公子哥,真正的宣王殿下不知身在何方。
沈玉林拧眉在那未刨完的土堆上望一眼,“接着刨!”
这堆土终究还是没有刨完,只挖了两柱香的时间,便把他们心心念念的宣王殿下挖出来了!
沈玉林颤抖着嘴唇跪在瓦砾上,小心翼翼地探到宣王鼻下。
羽林军每日弯弓射箭,磨出了一手的老茧。沈玉林那布满粗茧的食指感觉不到呼吸,他心急之下便俯身把耳朵贴了过去。
“沈……”
这声音极其的微弱,像是长期缺水还带着点喑哑,沈玉林匆忙直起上身,叩头道:“卑职中骑都尉沈玉林,见过宣王殿下!”
赵霁浑身酸痛,使不上力气,费力“嗯”了一声,又陷入无边的黑暗。
“留两个人继续探查废墟,其余人等随我护送殿下回城!”
这些人来得急,去得也快速,很快便下了山,往知府官衙而去。
高山之上,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年人如巍峨玉山,静静注视着山下行道,直到那队人马看不见了才转过身。
白发的老叟拄着杖,身后跟着个姿容绝世的豆蔻少女,两人俱望着少年人不说话。
这是唯一一个过了八十一道劫雷却没有成圣的人,他从华光中走来,身上衣袍猎猎,眼中含着无尽的愤慨。
娇娜阅历浅,感触没有太公深。
太公幼年便听过族人口口相传的“巫妖大战”故事,知道原本高居天宫、统御九州的是妖皇陛下。因不周山下的巫族不肯受管制,与妖族冲突数次,终于爆发了大战。
据说太阳、太阴两颗星,也在战役中被巫族所毁。
太阳星是妖皇陛下的出身地,关乎他的气运。妖皇因此陨落,妖族的势力自此一落千丈。
而太阳、太阴关乎世界流转,巫族犯下大罪,受到了极其严酷的惩罚。
十二祖巫死伤殆尽,残存的祖巫之一后土娘娘毅然以身化轮回、镇压血海修罗,赎罪的同时也为巫族留得一条后路。
巫族自此退守一方,再也没有族人入世。
这位年轻的小先生,势必在巫族中身份不凡,极有可能是祖巫的嫡系子孙。
越是如此,越不可能成圣。
太公也明白,他肯纡尊降贵教导皇甫云,也是存了利用之心。他自己不可能有劫雷,便揠苗助长让皇甫云早日渡劫,借此为自己争取机会。
单单是狐妖升仙,不会兴师动众降下八十一道天雷。此番危机,全是因医续断而起。
可他也切切实实护住了云儿的性命,还助他平安飞升成仙。
医续断不理会太公心底所思所想,淡声道:“皇甫云已飞升仙界,过几日点了官属,应当便可下界相见。”
狐狸不能当坐骑,高位的神仙们也不兴把狐仙当宠物。皇甫云才飞升,浅薄资历不够留在天庭当值,多半还是发到人间做个什么小仙官。
既然是在人间,和家人团聚也不算违反天条。
太公高悬的心轻轻落下,面上是克制不住的欢喜。他将拐杖一把丢开,双膝跪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先生大恩大德,老朽父子无以为报,但有驱策,莫敢不从!”
医续断避开他的叩拜,面色算不上好。
娇娜看出些端倪,俯身将太公扶起来,盈盈笑道:“先生的小僮被官差带走了,可要寻回来?若是先生未曾定下居所,不知可有幸邀您往陕西一游?”
她的声音清甜娇憨,尾音微微上翘,莫名挠得人心痒。
医续断不为所动,只把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一遭,朝太公道:“我与皇甫云有师徒之谊,这对他虽不算一件好事,却也是个背景靠山。若是他在仙界有棘手之事,可以告知于我。”
他企图强行成圣的事,天庭必然已经知晓,虽奈何不得他,却未必不会迁怒于皇甫云。
太公见他并不隐瞒自己的私心,心底感慨良多,也越发肯定了他的身份。
他神色愈加郑重:“先生所言,老朽谨记在心。”
医续断从苍穹尽头折返人间,便匆匆为秦素问招魂,如今交代完皇甫太公,便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
他朝太公颔首致意,脚下生风一跃数丈,如同苍茫海上高飞的白鸥,一息间便去得远了。
娇娜目送他远去,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失落。
自她渐渐长开、显露了惊人的美貌,便一直活在异性的眼眸、心尖,连家中长辈也格外看重疼宠于她。
可是出门一趟,不但被堂姐阿松小胜一回,还被这个尊贵本事的少年人视若无物……
狐狸喜欢把巢穴选在坟墓里,太公与娇娜也是如此。他们随意挑了一个建在风水宝地上的古墓,匆匆安歇下。
太公记挂儿子,一直睡得不安宁,听到娇娜衣料摩擦的声音,便道:“娜姑,早点睡下,明日还要赶路。”
娇娜没有回应,片刻后传来悠长连绵的呼吸声。
太公只当她是睡了,不多时也沉入梦乡。
古墓外鬼影飘忽,踏着清冷月色独行在枯黄秋草中,一身冷漠孤清。
娇娜躺在石棺里,朦朦胧胧发起了梦魇。
她梦到自己是一只初生的小狐,眼睛还不能视物,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哄她吃奶。这声音有些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是谁,却也乖顺地张开嘴,吸吮起乳汁。
有道粗犷的男声道:“这是咱们第一个女儿,便取名叫松娘。”
松娘?
娇娜愣在那妇人怀里,想起这是六伯六婶的声音。
她怎么会成为松娘呢?
这梦比她想象中的更漫长,娇娜作为“松娘”一点点长大,甚至见到了刚出世的“娇娜”。
“娇娜”是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笑起来天真又甜蜜,性子里还有几分爽朗泼辣。
可是“娇娜”总是要压过她的风采,夺去一切她喜欢在意的东西,甚至是她唯一恋慕过的夫君孔生。
“松娘”泣血掩埋了儿子小宦的尸体,望着如血的残阳满心哀恸。
这悲欢都不是她自己的,不过幸好一切都结束了。
娇娜来不及咧开嘴,忽然眼前一黑。
“乖,娘亲给你喂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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