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淮没有说是, 也没有说不是。
他不置可否地道, “不能放任肖忠在外逍遥, 将他捉回是必要之事。”
两人并肩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儿后, 福林的脚步声已经从后头传来。
李承淮最后又不无讽刺地说, “秦朗未必比你聪明,但他的做法却比你高明许多。”
这句话尾音落下的时候,福林已经打开了殿门。
秦北渊回头望了一眼, 看见换了一身便服的薛振正从门的深处走出来。
年轻皇帝只来得及摘了龙冠、脱去龙袍换了暗纹的外衣, 对于没有太多时间、又不需要再对顾南衣遮掩自己身份的薛振来说,已然足够了。
“秦相去忙吧。”薛振扫了眼秦北渊,他紧皱着眉道,“务必将肖忠带回, 若他负隅顽抗,当场格杀也可。”
肖忠所知道的诸多情报固然重要,但若他不乖乖合作,这些情报也等于是空。
杀了他至少能绝后患。
秦北渊躬身应了是。
薛振看了一眼时辰,匆匆吩咐离开——从皇宫去长安巷路上还要半个时辰,今日几乎已经不剩多久了。
秦北渊跟着几人到了宫门外才分道扬镳,他望了一眼远去两辆马车的影子,心中模糊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秦朗投鼠忌器不敢忤逆顾南衣的决定,但秦北渊和顾南衣的关系早跌入谷底, 不担心再往深渊多走一步两步。
错过今日,便要再等一年。
谁知道这一年当中会发生什么事?
若是他也跟过去,或许能找到一个机会, 抓住今日的尾巴强行解蛊。
这等行为却同弑君无异了。
早几年十几年,打死秦北渊,他也想不到未来的自己竟会生出这种祸国殃民的念头。
“相爷,”心腹在旁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地道,“肖忠那边……”
秦北渊没有作声,他又盯着长安巷的方向看了片刻,才如同放弃了什么地轻轻出了一口气,问道,“还没抓住他?”
心腹立刻道,“已包围那处郊外树林,正在逐步往内缩圈,只要肖忠不会飞天遁地,天明之前一定落入笼中!”
“……去看看。”秦北渊道。
心腹毫不迟疑地应了声是,等了几息却不见秦北渊迈步,便疑惑地抬头看了看。
秦北渊仍然看着薛振和李承淮离去的方向。
“相爷?”心腹试探地唤道。
秦北渊低声道,“不知今日,我是否又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心腹不明所以,但仍然立刻答道,“相爷自然一直是正确的。”
秦北渊摇了摇头,这次没有再多驻足,转头便上了一直在旁等待的马儿,他摸了摸坐骑的头顶,令道,“走。”
若是今日不能解蛊,暗中钻研蛊虫多年的肖忠反而成了最重要的人之一。
秦北渊定不能就这么当场格杀肖忠,他必须从肖忠口中得到一条情报。
——顾南衣和薛振之间,究竟为什么只能活一个人下来?
这和当年年轻的宣阁非要远赴南疆将顾南衣带回汴京、记成长公主、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大,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
长安巷里。
顾南衣慢条斯理地挑着龙须面一口一口地吃,间或抬眼看看坐在自己手边、神情显然心不在焉的秦朗。
虫笛就跟一道线似的被摆在两人面前的桌上,红得耀眼。
两人虽然都在等着子时过去,等的人和事却是不一样的。
将面吃完后,顾南衣有趣地道,“你在等谁来?”
秦朗:“……”他故作冷酷地撑住架子,“如果来了,你自然就知道;如果不来,也不用知道。”
顾南衣对秦朗这幅负隅顽抗的模样有些好笑。
秦朗和她共同认识、又在汴京城里、还正好要和蛊虫一事利益相关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但顾南衣体贴地没有戳穿秦朗的最后伪装,而是耐心地在桌边陪他等了下去。
左右她也怕子时不到,秦朗就头脑一热抓起虫笛解了蛊。
将秦朗放在身边这些年,又不是真把他当成一颗将被消耗的解药在养。
从一开始就不是。
月亮悄悄地往天穹的西边沉去,眼看着只差半个多时辰便到下一日的时候,院门终于在这深夜被人突兀敲响。
秦朗和顾南衣几乎是同时抬头看了过去。
“看看,是不是叫你等得这么心焦的人。”顾南衣半开玩笑地道。
秦朗抿直嘴唇起身去应门,将脸绷得死紧,不想透露出一分自己的紧张之情。
将门拉开时,秦朗几乎屏住呼吸。
看见门外站着薛振和李承淮时,他才将憋了许久的这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李承淮立在薛振身后,含笑朝秦朗点了点头。
薛振则是没好气地道,“让开,朕要见皇姐。”
本来就是给他开门的的秦朗:“……”
话都不会讲,活该他跪下都没用。
换成往日,秦朗肯定一点面子也不给当朝皇帝,直接将门甩他脸上,但今晚不同,秦朗捏着鼻子把门给拉开了。
薛振也没有和秦朗多纠缠计较的意思,他立刻同秦朗擦身而过往里走,目光第一时间找到坐在院中的顾南衣。
刚进院门时,薛振的脚步很急促,可在看见顾南衣时,他突然又猛地停在了原地不敢再靠近过去,咬了咬牙才唤道,“皇姐。”
“陛下又来了,”顾南衣叹着气站起身,将两边手臂都收进披着的斗篷里,朝秦朗挑了一下眉毛,“秦朗?”
“……解蛊必须有他。”秦朗惜字如金地说。
顾南衣稍稍一弯腰就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虫笛,她用手指轻轻地笛身上摩挲了下,突而笑道,“所以你先前才会问我,如果要死的人不是你或者秦北渊的话又如何。”
她说完,将视线转向了薛振。
被注视的薛振几乎是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声,怕毫厘之间的动作都会将顾南衣的视线惊走。
“要用一国之君的命,来换我的命?”顾南衣道。
薛振一来,她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四年前是为了这件事,四年后还是为了这件事。”顾南衣淡淡地道,“——听说太后重病不醒,肖忠仍未落网,南疆虎视眈眈,陛下不好离开宫中太久,尽快回去吧。”
薛振深吸了一口气,他尽量冷静地道,“皇姐放心,朕不会不负责任地将一切扔下,因此今日朕不会同意解蛊。”
秦朗皱起了眉,观察了一眼顾南衣的神情反应。
——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根本不像是生死悬于一线寄在他人身上的那个将死之人。
“今日不行,以后也不行。”顾南衣冷淡地拒绝了薛振的话中含义。
“四年前朕做错了事,从前不认,是因为没有重来的机会;”薛振咬咬牙道,“但现在有改正的机会,朕便会改——朕欠皇姐一条命,就用这条命还皇姐。”
“陛下知错能改自是很好,但这份决心用在别的事情上便够了。”顾南衣仍是道,“我不需要九五之尊的陛下豁出性命去救。”
薛振用力咬住嘴唇忍了半晌,克制地道,“……反正解蛊原就不需要皇姐做什么。”
说着,薛振将视线转向秦朗,阴鸷地盯了他一眼,“就算皇姐能按得住他,朕去找秦北渊解蛊便是。”
“胡闹,”顾南衣冷斥,“你的性命岂可儿戏?”
“朕的性命,朕自己能做主。”薛振恨恨地大声道,“况且,这件事根本不用皇姐同意!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薛振这一句掷地有声,像是一记惊雷,让院中一时没了其他动静声响,只余下他情绪激动的粗重喘息声。
“秦北渊和太后总是问我,四年前的事情我后不后悔?”薛振厉声道,“我当然后悔,我一日比一日更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我犯的错,如果不是宣阁曾种过蛊,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弥补?”
顾南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双眼通红的薛振。
“皇姐不需要我的道歉,好,我不道歉;但补救不是因为因为我觉得皇姐需要而给,是因为我想这么弥补——歉疚后悔压在身上太久,我已经背不动了。”薛振厉声道,“皇姐愿不愿意解蛊,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给你解蛊,只是我想自己能好受解脱罢了!”
说到后半段,薛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说气话了。
他忍了太久,对他人一句句说着“从未后悔”,却始终没能把自己骗过去。
若解蛊能成为解脱之道,薛振心中有一部分觉得几乎是如释重负。
曾经杀她犯的错,用自己的命还给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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