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完全暗下来, 只是因大雨的缘故,天上乌云厚重,让人仿佛以为已经入了夜。
祁家别庄的油灯被悉数点亮,廊庑下挂着的灯笼也是每隔几步便能看见, 所过之处皆是一片亮堂。
周纾不由得感慨祁家财力雄厚, 否则灯油蜡烛钱怎供得起这般花费?纵使周家也略有资本,却是不敢这么铺张浪费的。
祁有望让朱老嬷给周纾安排好住处, 又让人去准备热水给周纾沐浴。
周纾不好劳烦祁家,祁有望道:“方才我穿着蓑衣、撑着伞都被雨水淋湿了,而小娘子只一把油纸伞,衣裳早就被雨水打湿了, 若是不沐浴更衣,怕是要受寒的。”
周纾没带衣物出门, 不过这个问题也不大,朱老嬷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给她, 并道:“这衣裳是老身新缝制好的,还未有任何人穿过,周小娘子若是不介意, 可以将就着穿一下。”
周纾抚摸着衣裳的纹样与料子,不由得生了疑,这衣裳的料子虽不是绫罗绸缎的,可也是产自明州象山的细布,这种细布穿起来没有苎麻的粗糙感,反而很舒适和柔软, 因而是象山的特产之一。
也就是说,祁家的婢女是没多少机会穿这等衣裳的,朱老嬷倒是有可能,可这衣裳无论是从款式纹样,或是尺寸,都不像是她一个老人穿的。
那么朱老嬷缝制这身衣裳的理由便很耐人寻味了。
周纾毕竟在人家的屋檐下,不想惹出什么是非,答谢了朱老嬷后,便先去沐浴更衣了。
洗着洗着,她忽然便听见了一阵琴音从不远处流泻而出。
屋檐上雨水拍打着瓦片,雨水在泄水沟中渐渐汇集成水流,滂沱地砸下,哗啦啦、淅沥沥,险些将琴音掩埋。
然而仔细倾听却又发现琴音与这雨声似处在同一个韵调中,竟巧妙地重合了。
她觉得此曲有些耳熟,细细一想,才想起这是《幽涧操》,一首与祁有望平日弹奏的完全不同风格的曲子。
不知不觉间,桶中的水渐渐凉了,周纾不紧不慢地从水中离开,更衣完毕后才走出浴间。
这条裙子有些长了,周纾即使提高了些,也还是有些曳地,为此她不得不在廊庑下闲庭散步般走向琴音流泻处,随即在厅堂处发现了正在练琴的祁有望。
左右只有林檎在,周纾不由得问道:“祁四郎怎的不在琴室中练琴?”
祁有望的身子一僵,眼睛骨碌转了一圈,道:“琴室太远,怕小娘子听不到。”
周纾观察她的反应,却不太相信这话,她的目光落在四处的灯盏上,揣测道:“莫非是因为琴室三面俱是幽静、偏僻的山林,故而祁四郎害怕?”
“我怎么可能会害怕?小娘子若是不信,尽管跟我来瞧一瞧!”祁有望抬头挺胸,雄赳赳地道。
“不若我在琴室外,听祁四郎弹奏如何?”
“哪有这样的,这不合规矩!”祁有望忙道,“其实天色也不早的了,我明日再弹练吧,小娘子不如先教我造账簿?”
“天色不早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怕是不合规矩。”周纾道。
祁有望“哦”了一声,一时之间也没了言语。
烛光下,她嘟着嘴,那张俏脸眉头微皱,看起来竟有些委屈感,周纾不忍逗她,道:“不过这儿亮堂宽敞,倒不算是‘一室’。”
祁有望反应过来了,眼睛一亮,赶紧让林檎把琴搬走,而她则跑回书房里拿账簿和笔墨。
林檎搬琴回琴室时遇到了朱老嬷,她将祁有望与周纾的事情告诉了朱老嬷,还担忧地问:“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会不会对四郎君与周小娘子的声誉不太好?”
朱老嬷倒是不担心祁有望跟周纾会发生什么,她笑呵呵地道:“老身已经让大家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而且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一个字都不会被传出去的。”
当方氏得知劝祁有望放弃养猪无望时,便已经让她将这儿的人都撤换了,换上的也是手脚勤快、话少又懂分寸的人,这些人很多都是从主宅带过来的,早已经被调-教过了。
祁有望除了朱老嬷以及日渐熟悉的林檎之外,对旁的仆役都不太上心,以至于身边的人被撤换了,她也没怎么在意。
林檎听得却是心中一紧,朱老嬷的话无异于告诉她,即使周小娘子被四郎君占了便宜,也是不会传出去的。
想到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被权贵子弟侮辱后投河自尽的旧闻,林檎不寒而栗。
好在她认为自家四郎君虽然有时候会无意识地做出调戏之举,但本质上并不是那等胆大妄为、色胆包天的人。
她匆匆地回到堂上,发现祁有望老实地盘腿而坐,身前的矮几上放着账簿。矮几的对面是端坐着的周纾,此时正一丝不苟地教着祁有望如何造账簿。
周纾的婢女朱珠便守在门口,也没有进去打扰她们。
林檎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而松了一口气。
——
雨越下越大,风也肆无忌惮地刮了起来。
林檎见风有些大,为免灯盏被风吹灭,便轻轻地将堂上的门给虚掩了起来,自己则拉着朱珠坐在门槛处闲聊起来。
“认真学习”的祁有望此时听到什么“四柱结算法”、“旧管”、“新收”,感觉头都大了。心想着,难怪这时代的账房、掌柜的工钱不低且还得是信赖的人才能当的了,这么复杂且庞大的数据没有计算机的辅助,得花多少精力!
周纾讲解时也会落笔为祁有望示范,祁有望看着面前的纤纤素手,眼睛并不安分地开始乱转,一会儿看看周纾的字,一会儿观察她的脸是否有毛孔,过了一会儿又会瞟向门外,琢磨着是不是该让人准备宵夜了。
她的不专注让周纾很不高兴,抬手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地道:“祁四郎,你是真心求学的吗?”
祁有望有种上课分心被老师点名的紧张感,忙道:“我有认真在听的!”
周纾凝视着她,仿佛在质疑她这句话的可信度。
须臾,周纾搁下毛笔,先行反思:“莫非是我讲的太晦涩难懂了?”
祁有望向来会借坡下驴。她把账簿打横一放,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装作懵懂道:“有点,我这儿不是很懂。”
周纾歪着脖子顺着祁有望所指的地方看了一眼,正要解答,又觉得这个姿势实在是伤脖子,便起身将坐席挪到了祁有望的身侧。
在周纾侧身靠近,抬手提笔为她讲解时,两人的距离一下子便压缩到了极致,那面无形的男女之防的墙也在这一刻消失了。
祁有望悄悄抬头将周纾的侧颜印在心尖,再看被放大在竹雕屏风上的侧脸阴影,烛光与影子,光与暗的碰撞,勾勒出一道柔和的曲线,从额头至脖子,完美精致,直叫人想抬起手指轻触。
祁有望的心没由来地漏了一拍,一种异样的情感呼啸而来,浮上心头,叫她无法集中精神。
就在她纠结这种感觉到底是对出色的女性的憧憬之情还是别的感情时,虚掩的门被忽然袭来的大风吹开了,门轴发出了阴森刺耳的“吱呀”声,连靠近门口那侧的油灯也在摇曳片刻后熄灭了。
毫无心理准备的祁有望吓得身子一抖,直接抱住了周纾的胳膊。后者没有被门轴声吓到,倒是被她这突然的亲密举动吓到了。
等周纾意识到祁有望为什么会有这么突兀的举动时,险些笑出声来。
“祁四郎……”
祁有望伸长了脖子,发现门外什么都没,她只是虚惊一场,然而她那“砰砰”直跳的心始终未能平静下来。
周纾又唤了她两声,她才魂归本体。对上周纾疑惑的目光,她眼巴巴地回视,一点解释的欲望都没有。
周纾晃了晃胳膊:“可以松手了吗?”
祁有望尴尬地松开手,试图为自己挽回尊严:“有点冷,小娘子以为呢?”
周纾看着她的罗衣,点了点头:“祁四郎君穿的确实有些单薄。”
单薄到她刚才终于确定了祁有望的真实身份——就在祁有望主动抱着她的胳膊的时候,她触及的那片柔软,虽然没那么明显,可以这人这般瘦弱的身躯来看,是不太可能有那么柔软的胸肌的。
知晓祁有望身上这么大的秘密后,周纾并未有任何想借此来获得更多利益的念头,她反而头疼了起来:
祁有望的身世必然会涉及到许多祁家人的秘密,诸如祁忱是否知晓他的四子其实是女儿,否则如何解释他会放任祁有望不学无术而不加以拘束?而祁有望的生母吴氏为何又会产生将她当成男儿的想法?
还有与祁有望关系最为密切的方氏、朱老嬷等,又是带着怎样的打算来替祁有望隐瞒身份的?祁有望长这么大,祁家其余人便真的不知晓她的女儿身吗?
这些秘密都不是周纾能够随意探听的,一旦祁家人知道她发现了这个秘密,是否会令她与周家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
并不知晓周纾的颅内风暴的祁有望为了强行转移周纾的注意力,采用了将林檎喊来,吩咐她去准备宵夜的策略。
“小娘子你饿吗?我有些饿了,准备吃些红枣银耳莲子羹,你要吃吗?”
周纾婉拒:“多谢,但是我不饿。”
听出周纾声音中的疲惫,祁有望道:“小娘子是否教累了?是我没有分寸,误了时辰。不如小娘子先回去歇息吧,我便不叨扰了。”
祁有望有时闹腾起来让人束手无策,可她一旦展现出自己成熟的一面,给予别人关怀时,别人的心里也必然会感到熨帖。
周纾忽然觉得,祁有望的身上也并非没有东西吸引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旺旺:我被揩油了?
舒舒:有我被迫揩油无辜?
旺旺:……
——
舒舒:家里灯火通明,为什么会害怕呢?
方便面:实不相瞒,一个人夜晚走一条灯火通明但是一个人都没有的路时,我也会心里发毛。
——
怕被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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