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钧一行人,是清晨进的京城。
一队人马才过护城河,踏进城门,便为眼前的热闹景象给惊呆了。
京中所居的百姓,似是尽皆出来了,万人空巷,挤在街上,比肩接踵,举袖成云,你挨我蹭,吵吵嚷嚷,却偏偏又将街道中央让了出来,好似正在等待着什么人到来。
于成钧等人才进入城中,那城门楼上便有眼尖的喊道:“肃亲王回来啦!”
街上的百姓,似是就在等这一刻,一闻此言顿时便涌了上来,满口嚷着:“英雄!”“义士!”等词。甚还有人,激动难抑,就跪倒在路边朝着于成钧等人,咚咚的磕起头来。
草头百姓,大多不通文墨,口里的言辞未免就有些荒唐,但那质朴之情,却令人动容。
于成钧却被这情形弄得愣了个当场,不由自主的身侧的罗子陵道:“子陵,这到底是……”
而那一向冷峻多智的罗子陵,竟也纳罕不已,说不出话来。
燕朝自定国至今,已历经七代。
许是承平太久,这原本尚武的皇朝到了近些年,竟兴起了重文轻武的风气。
明乐帝自身便极爱诗词歌赋,常以风流雅士自居,甚而于朝廷各有司外另设了一处官署,名翰墨司,设正官常侍一人,余者皆为待召。
这翰墨司并无别用,只专门撰写诗词,谱以艳曲,以娱天子耳目。
如此,倒还不算什么。
只是某年科考,出了一件奇事。
有一名举子在场中替人捉刀,被巡视擒住,原是要治罪的。然那时恰逢明乐帝驾临,听闻此事,便下旨将人押到御前问话。
这人身犯舞弊罪条,到了皇帝座前却是不惧不慌,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明乐帝见他言辞不俗出口成诵,有意试他,指着身侧的御前宫女,令他以此为题,写赋一篇,并以一炷香为限。
这人虽贪财,才情倒是高的,不过片刻功夫,便撰写出一篇文风浓艳的《宫娥赋》来。
这篇文章送到御前,正投所好。明乐帝读过,便大为感慨才子一位,杀之可惜,便将他留了下来,罚他入了翰墨司做了个待召,将功折罪。
此人身犯律法,却不止没被降罪,反倒平白得了个官职。虽说这官名有些不大好听,但普天下的读书人含辛茹苦不就为此么?
如此一来,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盛焉。
满朝便刮起了这股子重文轻武的风气,便也波及民间,乃至于各处书院私塾教起课来,正经的学问做不好也不算要紧,能做出风流诗篇便算本事。毕竟,科考上不去,还能递诗词卷子到翰墨司去不是?
燕朝重文轻武,及至于民间百姓亦推崇文人才子,而不待见武人。
故此,于成钧同罗子陵,虽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却也不曾承望回到京城竟能受到百姓的夹道欢迎。
罗子陵只怔了片时,旋即回过神来,面色微沉,低声道:“王爷,早些回宫复旨为上。”
于成钧自是晓得轻重的,朗声一笑,向围着的人群大声道:“诸位盛情,本王心领了。然则本王赶着进宫见圣上,烦请老少爷们让让!”
他嗓门洪亮,又刻意抬高了声量,将众人耳膜震得嗡嗡作响。
围拥着的百姓先是一呆,随即便纷纷鼓掌喝彩道:“好!不愧是真英雄、真丈夫!这气势、气魄果然不凡!”嚷嚷着,便将道路让开。
于成钧便打马前行,罗子陵同着一众兵士亦在后面跟随。
京城人烟阜盛,路上行人甚多,不能快马奔驰,好在于成钧也不赶行程,信马由缰的向宫廷缓缓行去。
他离京三年,重入这繁华之地,看着市井之间的热闹,同自己待了三年的边关清苦地可谓天壤之别,饶是本就富贵乡里出身的王爷,心中亦生出了无限感慨。
想到这三年里边关疆场遇到的无数凶险,于成钧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子,禁不住嘿嘿笑了两声,心中暗自说道:幸好这颗脑袋依旧稳固,留得性命能回去见我家王妃。
念起陈婉兮来,于成钧的心里忽然漾起了一股柔情,宛如这三月末的春风,和暖温柔,轻轻的拂过面颊,带着几许不知名的花香,又如美酒令人迷醉。
他微微眯起了眼眸,心思早已飞到了那肃亲王府之中。
不知他那位娘子,是否正在府中怀抱孩儿,翘首以盼他归家呢?
三年过去,当年的许多事都已模糊,但她一袭红装端坐于床畔,静静等候他的模样,始终深深的刻在他的心底。
已然回到了京城,却不能立刻就回府见她,还要先进宫面圣复旨,这可真令人恼火!
于成钧只觉得胸口有些燥动,却又不由的一笑:晚些又怕什么?他的王妃,横不能飞了。
罗子陵不知身边的这位肃亲王,心思早已飞到王府中去,同他的王妃缠绵起来了。
街上这欢涌热闹的场景,令他颇为意外。
尽管百姓已将道路让出,却依然没有散去,仍旧立在街道两旁议论不休。
“……你们是不知,蛮族到底有多不是人,他们劫掠咱们大燕朝的边境村庄,钱粮牲口抢去也罢了,还要烧毁房屋,糟蹋妇人,甚而还有把怀孕的妇人肚子剖开来寻乐子的,真真是禽兽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当初,若不是肃亲王临危受命,领了金牌前往边关抵挡。这帮牲口,怕就已经打进京城来哩!”
“去岁,我家三小子到北边贩骡马,就在边陲一个小村子外头碰见了一伙蛮族流窜过来的匪兵。这要不是碰上烟、烟、……”
这人烟了半日,硬是说不出来,一旁有不耐烦的,替他接了下去:
“想必是烟云十六骑罢?”
“对对,就是这个烟云十六骑。我家三小子说,那时候他正被吓得屁滚尿流,以为这次脑袋可是保不住了,就见一队黑衣骑兵,突然出现在地平上,烟尘滚滚,飞马疾驰过来,将那伙蛮族兵匪杀的片甲不留,而后又一溜烟也似的不见了。我那三小子,这方捡了一条命回来。后来,他在边陲上打听,这队黑衣骑兵有个名号,就唤作烟云十六骑,概因他们有一十六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又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所以有这个名号。听说,领头的是一个姓罗的青年将军,武艺端的是了得!而这路骑兵,又受肃亲王的统领管辖。你们说说,肃亲王爷有这么一路神兵相助,怎能不打胜仗?!”
这人说的口沫横飞,唾沫星子乱溅,眉飞色舞,好似亲眼看见了烟云十六骑如何杀敌一般。
京城百姓爱吹牛,大概因是皇城根下的,都有这个习气。人都爱吹牛,便彼此不服气,常常是一个人在吹,围着三个等着拆台抬杠的。
这人说的夸张,倒是没人拆台,却还有人附和:“这个倒确实的,这路骑兵神勇非常,屡立奇功。几次奇袭,都是他们立下的功劳。”
这便有人不服了:“你这话说的,好像外敌都是烟云十六骑打跑的一般。再如何,这骑兵也是肃亲王手下管着的,功劳还能盖过肃亲王去?还是肃亲王用兵如神,调度有方。”
“你这人真是瞎起哄,我啥时候说烟云十六骑的功劳盖过肃亲王了?肃亲王那当然是更加英明神武了,力敌千钧,我听我家三小子说,他砍掉的蛮族脑壳怕不得有几千个。”
这些话,纷纷不绝的传入于成钧的耳里。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子,嘴角一扬,心里暗道:几千个那是没有的,几百个倒还不在话下。
想着,又不由自主得意起来:不知道王妃听见了这些话,得怎么佩服她家汉子?
一旁,罗子陵夹了夹马肚子,赶上前来与于成钧并肩而行,压低了嗓音:“王爷,这情形有些怪异。”
于成钧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怪异?这怕不是我那个傻子大哥闹出来的……”
他这个人粗中有细,才进京城时有些诧异,这会儿功夫已然想明白了。
罗子陵脸色阴沉,说道:“王爷,如此这般,进了宫见了皇上,怕是不好。”
于成钧却是无谓一笑,道了一句:“怕什么,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就是!”
一队人马,逶迤向皇宫方向行去。
车队行列之中,有一辆马车跟随前行,这马车四周蒙着青布呢子,将窗子遮掩的严实,外人莫想看清其内乾坤。
几个青年女子在路边看热闹,便有一人咬指低声道:“那车子蒙的这般严实,里面坐的也不知是什么人?”
另一个扯了扯袖子,撇嘴道:“还能是什么人?必是家属女眷之流罢了。这肃亲王到边关待了三年,身边能没个伺候的女人?如今回京来了,这人自然是要带回来的。可怜了肃亲王妃,带着孩子苦等他三年,好容易王爷回来了,迎头就要受这小老婆的气。这天底下的男人,没几个是好东西!”
却也有人眼望着于成钧,面色有些痴痴的:“这肃亲王爷,跟京里那些公子哥儿倒是都不一样。那些书生公子们,俊俏倒是俊俏,一个个生的弱不禁风的。这位王爷倒是生的英武,一双膀子怕不得有百来斤的力气。莫说给他当妾,就是做丫头、私窝子,我也都情愿……”
“就你?你害臊不害臊啊,你还是等着嫁你家的大栓儿兄弟吧……”
这些议论,于成钧尽收耳底,嘴角边依旧挂着一幅玩世不恭的笑。
一行人走到皇城街牌楼底下,于成钧忽然停下,便指了两个心腹兵士:“你们把琴姑娘送到府上去,再传话给王妃,爷进宫面圣,晚些时候来家。”
那两人抱拳领命,转头驱车而去。
罗子陵看着那马车缓缓远去,心中不知怎的,倏地一空,这怪异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
于成钧在旁睨了他一眼,洋洋说道:“后悔了?你现下把人追回来,倒也还来得及。便是你没有下处,住在客店也好。”
罗子陵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道:“她跟着我,总没有什么好处。”
于成钧却有几分暴躁:“那她跟着我,便有什么好处了?”
罗子陵没有答话,半晌才道了一句:“还请王爷照看,琴娘的一应衣食耗费,皆由属下承担。”
于成钧铁臂一挥,斥道:“你说这话,便没意思了。爷岂会跟你计较这个!”
自青阳驿馆出来,于成钧便已盘算过了,罗子陵现下是牛性子发作,定要把琴娘推出去。琴娘双亲亡故无有亲人,他也不能眼看着一个姑娘流落江湖。另置办个宅院将她放在外面,不是不可,却易惹人闲话,没得叫人说这是他收的外宅,到那时他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但若放在王府之中,一来免了外人的口舌,胡乱嚼说败坏琴娘的名声;二来只要他同王妃说个明白清楚,陈婉兮当也不会再生出什么误会来。待将来罗子陵想通了,再将琴娘交还与他,助这对有情人成一对佳偶,倒也是一桩美事。
于成钧心里主意打定,便同罗子陵径直往皇宫行去。
陈婉兮在府中,正抱着豆宝在廊下看鸟雀。
她穿着一袭家常装束,头上随意挽了个堕马髻,只插了一根福寿绵长赤金素面簪子,耳下一对明珠耳坠摇曳生辉。
她折了一枝桃花,逗弄的豆宝唧唧咯咯的笑个不住。
一旁伺候的杏染禁不住说道:“娘娘,今儿王爷回府,您也该好生打扮打扮。王爷瞧见了,也高兴不是?”
陈婉兮面色平淡,随口说道:“我打扮不打扮,他高兴不高兴,我也都还是肃亲王妃,难道还能改了不成?”
经过昨儿一夜,她是想通了。
她既是做了肃亲王妃,那便将这个身份担起了便是。这世间对于妇人的要求,无过只是贤良二字。
这两个字,说难极难,说易也极容易。
所谓贤良淑德,无非持家有道,相夫教子,端庄大度。
论起持家,她将一个颓败的肃亲王府整治到如今这个峥嵘局面,可算是十分有道了。
至于相夫教子,豆宝是她一手拉拔大的,她虽未必能帮得上于成钧什么忙,但以自身的心智也还不至于拖他的后腿。
而这端庄大度,说穿了不过就是任凭自己丈夫东家躺西家睡,后院里爱妾宠婢成群,做正妻大妇的依旧要面不改色,不能有一分一毫的吃醋嫉妒。对于世间所有的妇人,难也就难在这上头。
但于陈婉兮而言,这倒算不得什么。她并不在意于成钧纳妾与否,只要于成钧别宠妾灭妻,那些侍妾婢女也莫仗着宠爱妄想踩着她这个肃亲王妃的头,那便万事好谈。
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她的主意。
杏染还想再说些什么,柳莺却自外头快步匆匆的走来,神色有几分惶惑。
她走上前来,说道:“娘娘,王爷……”话出口却又结巴了,不知怎么说下去。
陈婉兮瞥了她一眼,问道:“怎么变哑巴了?可是王爷回来了?”
柳莺摇了摇头,咬了咬唇方说道:“王爷差两位兵士送了一个女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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