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小说:王后心怀蜜谋 作者:许乘月
    “希夷岁氏”聚居在蔡国北面鄀城郊外的希夷山下, 以垦荒农耕、傍山狩猎为主, 同时还盛产世人不知其来处的珍宝“火齐珠”, 故富甲一方。

    岁氏子弟世代不出仕, 成年后被族中长老允许出外周游天下者, 也只为增广见闻,不得沾染庙堂是非, 更不得以岁氏名义搅动时局风云。

    如有岁氏女与王公贵族联姻者,也与别家贵妇无二致,侍奉尊长、生儿育女,终老后宅。

    在寻常百姓眼中, 岁氏就是个“仓禀殷实、坐拥奇珍、家风淡然”的寻常望族, 若非要说与别家有何区别, 大概也就多那几分遁世超脱而已。

    然,包括蔡王室在内的各国王公贵族对岁氏皆青眼高看,这其中真正缘由,就是寻常百姓无法轻易窥知的了。

    希夷岁氏其实分两宗山下“世俗岁氏”, 以及长居雪山半腰的“侍神庙岁氏”。

    “侍神庙岁氏”又被族人称作“神巫一脉”, 据说是“神明留在世间的仆”。

    这一脉的人长居于雪山半腰侍神庙, 可替人向神明祈福泽庇佑、了未尽心愿、卜吉凶祸福、问成败得失。

    甚至有传言, “若机缘恰当,可助亡者续命复生”。

    当今世上,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在朝神官、在野巫祝, 于王室贵族心中都有颇高地位。

    希夷神巫既有此神通,各国贵人自闻风趋之,慕名捧重金暗往希夷山者并不少见。

    因此,靠着侍神庙这一脉的通神之能,整个岁氏在乱世中求得了浮生静好。

    各国王室间似存无言默契,别国与蔡交战时,都会尽量避开离希夷山不远的鄀城,连带鄀城百姓都沾光受惠,多次免遭战火波及。

    但神巫一脉在族中地位超然,世代只管修行侍神,由山下族人供养衣食,再时不时替外间来的贵人们行些祈福完愿、卜问吉凶之类巫祀。

    岁氏两宗就以这种方式达成互利共生。

    神巫那宗通常不干涉世俗岁氏的族务琐事,甚少下山露面,替人问神的对象又多是王公贵族,故外间百姓并不太清楚他们的存在。

    在李恪昭入蔡为质那年,就有人秘密前往希夷山侍神庙,替他请神巫向神明求问今后吉凶前程。

    岁氏神巫给出了不知所谓的“神谕”云至名显,马到功成。

    之后并未详解这八个字,端让那人另带一根黄绸密裹的竹简转呈李恪昭。上书公子姻缘在我岁氏,且候之。

    “那根竹简背面,还用细雕刀沾朱砂刻了一行蝇头小字。”李恪昭的声音隐隐带笑。

    岁行云听得两眼发直“刻的什么”

    “本座很少这么说人话,你最好相信。”

    李恪昭自小对“鬼神巫祝”等事敬而远之,也说不好是信或不信。那次“问神”的结果实难令他当真,最终一笑则过。

    说到底,质子生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客死异乡,婚姻之事哪有活命迫切。

    直到去年,多次欲为他牵线保媒未果的蔡王明确提及“希夷岁氏”,他才又忆起这桩陈年旧事。

    往年蔡王意欲牵线,他尚能以“年岁尚轻,不急一时”为由勉强周旋,眼见到了十,再出此言便是明目张胆拂蔡王颜面了。

    形势如此,同时也好奇岁氏神巫当年所言的“注定姻缘”,遂松口应下蔡王美意,任其遣钦使代往希夷山求亲。

    岁氏族长允婚后不久,飞星派往鄀城查探的眼线得到消息,知岁氏暗中换了允婚人选,火速回报。

    彼时李恪昭深觉好笑,原来那所谓“注定出自岁氏的姻缘”,不过装神弄鬼罢了。

    他体谅当世女子身不由己,无意迁怒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岁氏女,只望对方安分且忠诚于婚姻誓约。

    若能如此,他自也愿尽夫君之责,与其相敬如宾。

    怀着这般心情,却出乎意料地等来个讨要休书、歃血盟誓认他做主君的岁行云。

    他拿不准这休书该不该放,于是又传讯,请当年那人再往希夷山。

    等消息的这些日子里,李恪昭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岁行云。

    过往十九年,他甚少对血亲家人之外的哪个女子投注这样多精力,但也大致明白寻常女子该是如何活法。

    这位可真是与谁都不同。

    分寸、胆识、主见样样不输男儿,正事自律过人,闲事豁达非常。

    紧要关头急智也惊人,满嘴跑起马来花言巧语从不打磕巴,什么瞎话都能编圆;诚挚时却又至情至性,让人毫不怀疑她是个心正有志者。

    很矛盾,让他总想离她更近,了解更多。

    苦等月余至今夜,他总算在易奴夜集上得了确凿回话。二上侍神庙归来的那人告诉他

    神巫说,放与不放,但凭公子定夺。只请转达公子一句,她见过你梦寐以求的盛世。

    “行云,此话可真”李恪昭问。

    “我、我哪知道我并不知你梦寐何事,见没见过的,这要怎么讲”

    岁行云心乱如麻,一时竟不敢吐实,甚至开始前言不搭后语。

    “你怕不是被人给骗了吧。谁说的叫他来与我对质”

    听她似生出慌乱防备,李恪昭未再步步紧逼“可惜此次是见不着了,天一亮他便会离开仪梁城。”

    那人身份特殊,对他的意义也外重大,他本没想好此次是否该带岁行云去见。

    黄昏时她追出府门,站在车窗下与他说话时,他便想,若她开口说要同去,那便带她去见。

    可惜他等了又等,暗示了又暗示,这姑娘却半点听不见他的心声。

    或许也是天意如此,还不到时候吧。

    岁行云心烦意乱,兀自又饮了两口酒,豁出去似地与他打起商量“这事吧,诡异,荒唐,莫名其妙。我需得好生捋捋,待我捋清楚我们再谈,可好”

    “好。在你捋清之前,我不会再提,一切诸事如常。”李恪昭也不为难她。

    岁行云忙道“那,击掌为誓”

    “依你。”

    掌击到第三下时,岁行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与他掌心相贴竟忘了撤回。

    “有件事定要说清楚公子切勿胡乱揣测啊”

    掌心里温热柔嫩的触感在黑暗中外清晰。

    李恪昭心跳蘧然加快,鬼使神差地也保持着手势不动。做若无其事状,疑惑询问“何事”

    “我可是活生生的人”她不管不顾拉了李恪昭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看,是活的,对吧”

    不知是因她微醺后面热,还是别的缘故,他觉自己贴在她颊边的那手急剧升温。

    李恪昭喉头发紧“嗯。所以呢”

    “所以,请公子定要相信,我绝非妖邪鬼祟可莫要命人将我拖去烧了啊”岁行云焦灼叮嘱。

    “放心,不会的。此事只你我,及替我上侍神庙的那人知,连叶冉与飞星都不清楚。”

    李恪昭倏地收回手,起身就走。

    他不会让人将她当妖邪烧了。可他若再不走,只怕反要被她“点燃”烧了

    若论血缘传承,上辈子的岁行云该算“侍神庙一脉”后裔。

    可那时岁氏早已在亡国之祸中被人灭族,连侍神庙都只剩断壁残垣。

    从那场滔天惨祸中侥幸逃脱的岁氏族人寥寥无几,她母亲是其中一名幸存者,而她则在平凡市井中与母亲兄长相守长大,与寻常人并无两样。

    对于自家先祖的事,她也只零碎从母亲口中听过些,半信半疑听得如过耳东风,从没记全乎。

    所以,她对自家先祖的了解并不比李恪昭多多少。

    但她根本不信那“命定姻缘”之说。

    她记得上辈子曾听母亲提过,侍神庙先祖所侍并非“桃花神”,压根儿管不着世间姻缘事。

    直到回了房中躺下,岁行云依然没想明白,当今那位神巫究竟想借她玩什么把戏。

    按族中规矩,山下世俗岁氏除族长外,谁也不能擅自接近侍神庙。

    当初既让她复生在世俗岁氏十三姑娘身上,显而易见是神巫无意与她相见,按常理推断,这就是不打算过问她的事。

    可为何又对李恪昭的人抖落她底细

    复生以来,她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秘密,就怕被人当做妖邪拖去烧了。这不靠谱的祖宗倒好,半点不顾她死活

    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虽说李恪昭今夜看起来似无对她恐惧、忌惮的迹象,可人性无外如此,当事情含糊不明时,人们通常能平和以待,可若丁是丁卯是卯讲开了,有时人的想法就会不同。

    天知道李恪昭听了她续命复生的秘密后,会不会在毛骨悚然之下对她做出可怕处置。

    到底怎么说才不会吓到他呢哎。

    翌日清早,岁行云顶着乌青眼圈进西院,下午在书房时也不敢直视李恪昭的正脸。

    好在李恪昭当真信守诺言,半句未再提那夜之事,一切如常。

    如此一连数日,她渐渐从最初的混乱冲击中缓过来,精气神回笼,脑子也好使多了。

    斟酌再三,她仍觉该循序渐进。

    若一下竹筒倒豆子全说完,而李恪昭震惊之下将她当个怪物看待,那她可就没退路了。

    出于稳妥起见,需得给李恪昭个适应与接受的缓冲过程才行。

    三月初五的午后,岁行云照例在书房认字读书,叶冉与飞星先后进来,向李恪昭回禀各项事务的进展。

    当叶冉说起西院众人数月来训练成效无明显进益时,飞星笑着向窗边的岁行云努努嘴。

    “我瞧着这事她有一半责任。前几日好似会动的人偶皮囊,做什么事都没魂儿,大家总看着她那恹恹无神的模样,可不就沾染了几分怠惰丧气么”

    叶冉摸着下巴嘿嘿笑“有道理。”

    岁行云本在专心写字,只是挂着耳听几句,到最后才明白这是在往自己头上扣黑锅。

    她搁笔抬头冷笑“我敢打赌,前几年到这时节,他们定也有同样的问题。对不”

    叶冉闻言一凛,收了笑闹神色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淡垂眼帘“嗯,我说的。”

    心知他这是在为自己打圆场补漏,岁行云心中一暖,丢开顾虑起身走过去,跽坐在他的大桌案前。

    “春困秋乏,这是天道规律,寻常人很难抗衡,”她认真环视三人,见都在正色聆听,便接着道,“这事我上月底就在琢磨,若说得不合时宜,你们就权当没听见,成不成”

    李恪昭神情无波无澜,颔首道“讲。”

    “西院伙伴们均为奴籍,无缘受书本教化,生来只懂依令行事,并无信念可言。而想在短时内使整队人训练进益大增,要务之一恰是强化信念、提振士气,”岁行云看了看叶冉,坦诚道,“叶大哥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这事你当真从未留意过。”

    当今世道,出身阶层几乎是伴随每个人一生的烙印,很多人并未察觉自己受这件事的影响有多深重。

    叶冉乃缙国王前卫出身,用脚趾头想都知是贵族之后。

    虽他为人稳重爽朗,从无轻辱于人的骄横恶习,但以他的出身,根本不会想到,西院一众奴籍者其实与常人无异,也是会有各自心情与感受的。

    这倒怪不着叶冉什么。

    毕竟在他的出身能接触到的观念认知中,除非主人抬爱的特例,大部分奴籍者甚至不能算“人”,只是主人名下之物。

    主人发话,你们要习武,要练军阵,要成为关键时刻保卫主人的利刃,所以你们听我号令去练即可。

    这就是叶冉在西院练兵的主旨思路,也是西院练了数年,成效却不如预期的根源之一。

    岁行云这番剖析可谓鞭辟入里,李恪昭与叶冉听完后,各自低眉垂眸,两人都似有所触动。

    叶冉以舌抵腮反思片刻,虚心请教“那,你所言强化信念、提振士气,需我如何为之”

    “还记得你说我鼓动小大夫造反那回么”岁行云轻舐下唇,又道,“那时我就说了,人活着,是需要有希望、有盼头的。你得给他们这个。”

    “赏赐金银”叶冉想出一个激励之法。

    “他们连西院门都不得出,抱着金山银山有何用”岁行云摇头,笃定道,“此事当分两步走。第一,若在规定时限内能达到训练目标者,公子赐他们姓氏作为奖励。第二,明令,若将来护主有功,除奴籍,生者有赏、亡者厚葬。”

    被当人看,这才是他们目前最隐秘、也最真切的渴求。

    李恪昭看看若有所思的叶冉,对岁行云道“你今日的字认完了”

    “是,公子。”岁行云赶忙答。

    他从旁取来一册书简地给她“回去看看这个。若有不识得的字,明日来问。”

    “是。”岁行云接过,起身整理衣摆。

    李恪昭又道“飞星,你也出去。”

    于是岁行云与飞星双双执了辞礼,一同出了书房。

    两人慢吞吞经过窗前,飞星不住扼腕,对岁行云嘀咕道“若公子与叶冉当真采纳了你的建议,连我都想进西院受训了。”

    可惜他自七岁起就被李恪昭送去经由名师指点,如今是断无机会进西院的。

    岁行云嫌弃地看看他又生青色胡茬的脸,啧了两声,坏笑着逗他“你不就想要个姓氏么这简单,我指条明路给你。”

    飞星猛地止步,双眼倏然灿亮“求指教”

    “往后别蓄大胡子了,你都不知你这长相有多适合嘤嘤嘤”岁行云轻眨眼尾,轻抬下颌,冲他飞个调侃媚眼儿。

    “待将来公子放了休书给我,你若肯嘤嘤嘤,我可以考虑让你姓岁啊如”

    “何”字还在唇齿之间,窗户猛地被推开。

    李恪昭面色沉凝立于窗前,看着一窗之隔的两人,不豫冷哼“没事嘤什么嘤食铁兽幼崽成精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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